第9章 抽丝

起初在初遇洛折鹤时,聂甘棠便觉得他身体不像好的样子。一路步行,哪怕聂甘棠尽力放慢了脚步,但到明溪村时,洛折鹤止步骤然放松的喘息声也体现了他的疲惫。

“要不要坐着歇一会?反正新娘一家也不会跑。”聂甘棠关切问道。

“不必,”洛折鹤从袖中掏出手帕,缓慢地拭着汗,缓缓吐字道,“时间也不早了,早些问明白早些休憩。”

既如此,聂甘棠也不再多劝,率先踏入村中,寻得一个树下乘凉的老者,问其那成婚之日新郎失踪的人家在哪里。

老人年岁颇大,问了几句才听明白聂甘棠的话,正欲开口,村子狭小的道上便走来一个年轻女子,一边走一边回头道:“谁知道那傻子又跑到了哪里,这一月便不见人,说不定又是跑去别的地方乱认夫郎了。”

老人顿住,而后努努嘴,说道:“喏,她就是夫郎没了的那个新娘阿夏。”

聂甘棠听罢立即追上去拦住那女子,洛折鹤笑盈盈蹲下,问道:“老人家,你可知那姑娘嘴里的‘傻子’是谁?”

“哦,她姐姐阿春。阿春六岁的时候发高烧,父母忙着做生意没看顾她,等发现的时候太晚,脑子便不太聪明了。虽说人变傻了,但还是个好孩子,平素村子里有人寻求帮忙,她皆来者不拒。”

“那这阿夏姑娘,年岁几何?”

“好像也就比阿春小个两岁。”

洛折鹤若有所思:“与阿春可是一同长大的?”

“那倒不是,姊妹俩小的时候,他们父母在城里做生意,因着阿春年纪大一些,有意教她生意上的事,所以把阿春带在了身边,而阿夏留在村里由其他亲戚养着。说起来,也就是阿春父母在城里干不下去,回村做点小生意的那年,阿春出事的。”

“多谢老人家,”洛折鹤声如溪涧流水,温和道,“您继续休息。”

“你们是城里派来查那小夫郎的事的人吧?”

瞒这一点没意义,洛折鹤坦诚道:“不错。”

“那你们可要好好查查,那小郎君生得好看,脾气也好。来时瞧见了那疯疯癫癫的妻姐,都好生将人扶起来,用干净的小帕子擦干阿春的脸。那眼神软得跟水一样,一瞧便是个贤夫良父,不知道是哪个丧天良的东西把这么好的孩子给掳走了。”

洛折鹤目光凝滞,点头应和,眼尖瞧见聂甘棠走了回来,于是向老者告了辞,走向聂甘棠。

“如何,同那老者打听的怎么样?”聂甘棠开口问道。

洛折鹤一五一十将方才听到的一切讲给了聂甘棠听,她听罢摸着下巴思考,而后说道:“新娘父母与新郎父母做生意的时间是新娘父母返村之前,彼时跟在他们身边的是尚未得了痴病的阿春,也就是说,与新郎青梅竹马早有婚约的,也是阿春。”

“没错,”洛折鹤点头,问道,“将军从那位阿夏口中问到了什么信息吗?”

“不是什么有用的信息,”聂甘棠无奈摊手道,“她脾气大得很,一听我是城里来查案子的,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没用,还说找新郎找不到,不如去给她找找她那位傻子姐姐。”

“那将军接下来有何打算?”

聂甘棠耸肩:“线索都走到这了,当然是如她愿,去找找她那位本该是新娘的姐姐咯!”

……

傻子阿春平时便行踪不定。她脑子不太好使,去找工也没多少人要,除却几个靠纯体力的活愿意要她,再就是谁家婚嫁、谁家开业,她去凑个热闹讨点彩头,十里八乡的喜事几乎桩桩有她的踪影,虽然得的钱不多,但有总比没有好。

据村里人说,因为小时候一直在村里长大,没有见过外面的繁华世界,所以阿夏格外讨厌那个什么都得到却一点用都没有的阿春。姐妹的父母因为要靠着家里唯一的顶梁柱阿夏养老,面对阿夏施以阿春的打骂也不敢劝阻。阿春被打得狠了,就会躲出去一段时间,等阿夏消了气再回来。

新郎消失以后,阿夏心里更是装着气,把怒火撒到阿春的身上。一月前,阿夏看到阿春拿着两个饼子往外走,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大骂她吃得多,平时打的几份工也不够给她一个人吃的,抄起扫帚就往阿春身上打,把阿春打出家门,而后整整一个月不见人影。

阿夏可能也是知道错了,这个月出去寻了几遍,但找不到人她就更为暴躁,回去后还要看到父母热切问询阿春下落的样子,心中更是愤懑。与父母闹,与邻居吵,路过的狗都要被她踹上一脚。

好像新郎的失踪,将所有的不幸都带到了这个家庭。

向村民打听的时候,有个年轻女孩在一旁瞅着他们欲言又止,聂甘棠私下寻她,得知案发那日她曾看见两个人携手跑出村子,背影有些像阿春和新郎,只是刚说出来,就被自家阿姐推走,后者叉着腰说道:“阿春那孩子心地单纯、质朴善良,怎么可能拐走自己的妹夫?”

看起来,阿春在村子里的风评很好,所以案录中也没有多提阿春的事。

洛折鹤一直看着一路打听、一路若有所思的聂甘棠,默默无话。聂甘棠的思路理得差不多,眼前珍珑只差一子便能拼凑出事件的初始全貌,但可惜,她的确对最后一子阿春的下落毫无头绪。

聂甘棠没头绪,洛折鹤就更不可能有什么想法了。他随意扭头看向路边的树叶,饶有兴味地赏着景色,目光突然黏到村口卖糯米饭的小摊上。

饿了,想吃。

聂甘棠注意到他面对的方向,对他的想法顿时懂了个全尽,上前付了钱,买下两份糯米饭,将其中一份递给了他:“吃点东西。”

洛折鹤接过,客气开口道:“多谢将军,这一路令将军破费了。”

聂甘棠一边吃糯米饭一边说道:“查案你也有出力,而且这日头不好,路也颠簸,你受累了。”

主要是她也饿了,总不能让小郎君看着她吃吧?这多没风度。

“只可惜我确有疏忽,当初派人去查这位新郎母家的时候,没有问过新郎父母,婚约之中的新娘,是何姓名。于是便也不知新娘更换一事,新郎父母到底知不知情了。”

“这谁能想到嫁娶的换人了呢?”聂甘棠道,“这案子理一理,我倒有个思路。”

“将军细说。”

“根据目前的情况,府衙刑官有两种猜测。其一,始作俑者为一人,前三案触发实乃巧合,得手之后上了瘾,便犯下了后一月的四案;其二,犯案者并非一人,前三案的确是意外,后四案是浑水摸鱼的模仿之作。”

“那将军有何高见?”

聂甘棠又买了一碗茶,润了润喉咙,说道:“高见倒算不上,没什么证据佐证。”

洛折鹤不说话,微微偏头,示意聂甘棠继续说下去。

她盯着桌上清绿色的茶水,缓言道:“或许阿夏案为第一案,并不只是时日上的凑巧让它自动排成了第一案,而是因为有了第一个阿夏案,所以才有了之后的所有案件——方才打听的时候,村民可是说过凡是喜事阿春基本都会去的,所以第二案,她也有可能在现场。”

洛折鹤点头,咽下口中的糯米饭,说道:“将军一言,我也想起来了,方才村民口中所说的阿春消失的时候,正是一月前——后面那异于前几案的四案还未发生的时候。”

洛折鹤比她想象的男子要聪明许多,一点就通。聂甘棠赞许点头,眼神带了不易察觉的狡黠:“或许可以假设一下,是阿春与新郎私奔,而后面出于某种原因,譬如阿春精神不稳或是受他人委托,她插手了第二起与第三起新郎被强娶的婚事。而第三案或许就是一个转折,与阿春失踪有关,也与后四起的转变有关。”

“事情如何,到底也是猜测,”洛折鹤饮茶,轻声道,“若是能见到第一案的新郎或是阿春,就不必在此处凭空推断猜想了。”

“推断猜想也是查案一法,府衙已经依照新郎被人掳走的方向探查。现在只期望我们运气好一些,能有什么新线索送上门来,佐证这个猜想了。不过,依照这个猜想,阿春不知所踪,或许连前几位新郎都不知道她在哪里。能在全城搜查中躲过的地方,应该相当闭塞,阿春久无消息,他们应当比我们还急。”

聂甘棠话音刚落,便看到洛折鹤将手侧的茶杯轻轻倾斜,倒了一点水在桌子上,而后伸出食指在桌面描画,不知道在画什么。

画毕少年伸手扣在桌面的图案上,而后,尾音微微上扬的声音便从帷帽中传了出来。

“方才我已经向洛山神祷愿,希望她能让我们快些见到想见的人。”

聂甘棠闻声挑眉,说道:“且不说南炎的洛山神能不能管到彭州,你这个不太信神的圣子的祷愿,也不知道洛山神会不会搭理。”

洛折鹤声音很明显带了点无奈:“将军大人,平日看着温柔有风度,怎对着我的玩笑就如此无情地戳破?”

“说说看,南炎圣子,你有什么安排?”

洛折鹤闻言一怔,正想说话,身后却响起了一道怯怯的男声:“我方才在村口……听到、听到你们说,你们……你们是来查新郎失踪案的,对吗?”

“是。”聂甘棠起身,微微往前走了几步,但与那个同样戴了帷帽的年轻男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对方心中因她有意隔开的距离而充盈起安全感,他壮了胆,说道:“我就是失踪的新郎贾英,我可以跟你们走,但能不能……求你们,去派人找阿春?”

阿春一月前莫名失踪,一个无甚心机无甚脾气的痴儿逃离家的可能性很小,即便是离经叛道藏起了妹夫,也没道理在事发后两个月才逃跑。况且她做工用的钱都交给了家里,更是没有资本逃。

阿春的失踪凶多吉少,着急的人绝对不止阿春的家人。贾英来寻,果真是意料之中。

此时正是傍晚,家家户户忙着做饭,四周人并不多,但贾英应当是顾虑着什么,示意他们跟他来。

洛折鹤一道起身,跟在了聂甘棠的身边。

突然,聂甘棠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了拉,她下意识转头,正看见不知何时将垂缎撩上去的少年。少年目光无奈,湛蓝的眸子里一片清澈。

“不知道将军相信与否,方才是我开的一个玩笑,事实证明,我们的确运气很好。”

聂甘棠知晓他这话是在澄清此事并非他安排。这澄清很有必要,毕竟没人会对处于不明立场的人不存疑。在彭州的地盘上,南炎圣子若能躲着人有别的动作,那可真不算是什么好事。

是否是他安排,一会儿能从贾英的话里套出来,姑且便相信他。但头点着表示相信了,聂甘棠的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眼看。

将方才向神明祈愿的事看作玩笑,将这样的巧合归结成运气。

看来这个人,的确不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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