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个以奇异姿势飞奔出去的人类回来后，鱼妖发现，她总是用她那了无生气的眼珠盯着自己。晚上捧着他的鱼身狐疑地打量，白天坐在床沿，手中翻飞着细小的带着长长尾巴的东西，一边用眼角睨着他新化的人身。
鱼妖是一条刚刚有意识的鱼妖。一天晚上被这个瘦小的人类带离海洋，在那个漆黑阴沉的老屋里，忽地像混沌中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开了灵智，像泼猴蹦出了阻碍他看世界的石头蠢物。
鱼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事物，就是这双充溢着深沉的悲哀和思念的眼眸。他不晓得悲哀和思念是什么，只是引着他的眼眸也染上了从心底涌上的哀伤。
但是他没办法承载她眼神中的哀伤。每每对上这双仿佛蕴含无尽哀绝的眼眸，他的胸膛就有种无法喘息的钝痛。他不想让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她该是骄傲的，活泼而灵动的。
每当她暗暗瞅着自己，鱼妖便出其不意地“哇”一声，两只手招成爪子放在身前，眼睛瞪得溜圆，她便会被惊得一颤，呆愣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她在灶前炒菜，鱼妖便蹑手蹑脚猫腰到她身后，踮脚拽下她垂在腰后的发束，定会收获她满含愤怒的回眸瞪眼。鱼妖却没由来地感到开心。
一天，邻里一个老妇来到她家借柴火，鱼妖躲到门后面，听老妇叫她“蓁娘”。蓁娘，蓁娘，应该叫阿蓁更好听。他想。
阿蓁，鱼妖在心理默默地喊着，脑海中恍忽浮现一个衣着繁饰却活泼俏丽的背影。
鱼妖这几日身体变化得很快。鲜红刺目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浅浅的一条痕迹。他的人身生长太快了，抽条儿似的往上冲，脸上属于孩童的稚嫩渐渐褪去，开始展示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朗消瘦。
蓁娘望向鱼妖的眼神，不再有狐疑中夹杂惊惧，而是长久的凝视和迷怔。
“阿瑜，是阿瑜吗。”
她又在喃喃自语了。可是鱼妖也无法回答她。
鱼妖自己也开始迷茫起来，他的脑海中似乎有两股截然不同的思想。
一边儿是一天比一天丰满的关于“人”的记忆。那是一个男孩儿的记忆。沁了满身的墨香气，素蓝袍上浸上一片片漆黑的浓墨，耳边回荡着无知孩童肆意的嘲笑，男孩儿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只是前方有一个清丽骄蛮的声音，似乎在生气。
“真是书呆子，别人欺负你不会打回去吗？还有你们，书没有别人念的好就欺负别人，真有骨气！”
那个骄傲的身影便这样落到了书呆子的眼里。书呆子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注视她，老夫子在上边讲课摇头晃脑，书呆子便望着斜前方打着瞌睡的小脑袋一低，一低，心底暗暗担心。
书呆子念书总能自成境界，再也感知不到周围的动静。忽地一声“哇”从天边穿透他的耳帘，惊得他一抬眼，便瞧见那个扮作虎爪在身前的女娃娃，以及铃儿似的清脆的笑声。
只是这些记忆里，女孩儿的脸总是隔着一团朦胧的雾。
而占着他思想的另一边儿，是逐渐集聚的“妖”的嗜血的冲动。他想咬所有流淌着新鲜血液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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