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里分明不是畏惧,冰冷孤独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深黯的眼底充满了平静,乌黑的头发长长地散在耳边,若不是脸上青紫交加的伤痕,看着像是从天界来的仙童。魏珩找人取来了剪刀,要将他的头发剪个稀巴烂,他笑道:“你今天敢来惹我?明天我就叫母亲将你的姐姐卖到花楼去,让她做千人枕万人睡的贱货!”
张御危细长但锐利的黑眸死死地盯着那张肥胖雍肿丑陋的脸,如同在看死人,这目光吓得魏珩一骇,而下一刻,他的胸口已经被自己手中拿着的剪刀戳出了一个大洞,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他还故意用剪刀在他的血肉里用力地搅着,要把他的心脏搅成肉渣,这对他来说才足够解恨。
张御危动完手以后才回过神,他惊慌失措地跑了回家,她紧盯着在床上的妹妹,她的脸颊有些浮红,额发湿漉漉的,头发丝黏在背白的额角,在息吹之间轻轻颤动。
他原本慌乱得有些发颤的心在此刻忽然平静下来了,像发芽的草叶,青涩无措,固执地顶着上方重压的石板,他满身的血污,甚至没有勇气去触碰一张如此干净的脸。他蜷在她的身侧,他不怕死,只怕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妹妹。
魏珩死后,将军府出动一切人脉追查凶手,张御危本来以为自己就会被他们找到,然后杀之而后快。
他换了件干净点的衣服,去街上买了毒药与一瓶蜂蜜,他泡了两杯,他对着还在熟睡的妹妹轻轻地笑了。“阿琅,以后我们一,没有以后。”他苦涩地笑了,“但死在一块儿也挺好的不是吗?”
话未说完,于氏脚步匆匆地进了屋,他怒气冲冲地扇了他一巴掌,打得他身子完全侧到左侧,头磕在柜角上,她却好似没有看见,面色发青:“你昨晚去哪了?为什么我在盒里发现了这件血衣!”她将换下来的那件血衣丢在他的身上,昏暗潮湿的房间里充满了血腥味,这件血衣已经没有昨天鲜艳,此刻颜色发暗。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马上意识到什么,当即瘫坐在地哭喊起来:“你这孩子疯了吗?你想害我们全家一起死不成?人家将军府权势滔天,你这是将天捅了窟窿出来,小小年纪你都敢杀人了!你还去买什么蜂蜜,你还有脸享受?现在可怎么办?!”
张御危面无表情地端起桌上的蜂蜜水,不去理会妇人的求饶哭喊:“娘,你放心,我不连累你,你也别再们心思扑在父亲那个负心汉身上了,你带着姐姐快逃吧,我会去和将军府赔罪。”
“赔罪?你拿什么赔罪,你可是杀了人家的儿子!先不说会让你以命抵命,就是全府上下全死光了,将军府也不一定会消气!你到底怎么想的,非要拉着所有人陪你一起死是吗?”于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手,手地没轻没重地打在张御危的身上。
少年的眼中似过掠过一丝愧悔,但这丝愧悔却很快被快要解脱而涌上来的快意给淹没了,他这个人是压抑与冷硬的,像被严霜打过的荆棘林,本就质地尖锐,谁也捂不化,更没有余力色调鲜明,总是扭着种宏壮的悲调。
痛苦,那干脆大家一起死去好了,来去都自由,他多想对眼前这位愚蠢的妇人说,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哑了口,像个死人。
或许是于氏哭得太凄惨,让他的心脏仿佛被架在火上来回地烘烤,然后这颗心脏四分五裂,从里面流出脓水,然后再烤,反复地火煮直到连脓水也流不出来。
他恨自己还是记挂着这丝微不足道,犹如利刃一般的亲情,任由她每次将自己扎得遍体鳞伤。
于氏战战棘棘地收拾起泡袱,将床上的山阴琊抱了起来,让她伏在自己的肩上,她脸色发白,眼睛通红,“走,我们快逃。”
她口干舌燥,正要端起桌上的蜂蜜水一饮而尽,张御危立刻上前将它打翻在地,空气里顿时只充斥着过甜腻的蜂蜜味道,它钻进了他的喉咙里,让人又疼又痒,疼得如同上千根细针扎了进去,痒,如同有利爪在喉咙里刮挠。
于氏见他如此,原本的理智又化成一腔愤怒,扎在心头:“你在恨?有什么资格?若非你是只不祥的黑狐,我们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你的父亲,我的檀郎又怎会对我心生厌恶,若不是你闯下这弥天大祸,我们又何至于要东奔西逃,你果真是丧门星,娘就后悔当初生下了你!”
少年目光阴沉,却又显得格外沉静,这种话他已经听过太多遍了,再锋利的刀刃用久了也会钝,其实少年也不知道究竟是刀钝了,还是他自己的心硬了,又或者是他天生不祥,无情无系。
空气中是混杂着愤怒与疯狂、崩溃的血腥味,甜腻的蜂蜜味在此刻悄无声息地隐去了,良久,张御危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但它却显得那么地干涩与僵硬,像是嗓子真的被一根不细的钢针贯穿了似的,你能感受到连声音都是疼的。
“下了毒的。”他只简明意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但这句话的效果良好,它犹如一支镇定剂一般,一下子让暴躁狂怒的野兽镇定下来,正如眼前的于氏,她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甚至是不肯回神、不愿意于面对。
于是她闭了闭眼,终于也在挤满不甘与愤怒嫉妒仇怨的情绪里找到一丝遗失已久的心痛与悲凄。
但事情最终峰回路转,魏将军因为谋反一事被败露而先行被抄了家,将军府树倒猢狲散,再没办有办法找他们的麻烦,而姐姐也被人遣回了家,她正好十五岁,却是寡妇了。
于氏又想将她送给一位官员做妾,姐姐在夜晚自杀未遂,门槛垂落的瘦长阴影投射在他的脸上,那双满是裂痕与冻疮惨白的手,恰好对着他的脸,少年的神情终于变得僵硬。
他指控于氏通奸,当于氏疯了似地过来撕扯他时,他一动也不动,看着于氏发出低沉又嘶哑的啸叫声,像头利爪也撕不开罗网的困兽,张御危被掐得喉管窒痛,脸颊涨红,那双近在咫迟的湿润的眼睛,本如秋水般明亮媚妩,此刻却仿佛是恶灵再投的眼眸,他的神情中没有丝毫的慌乱,显得极其冷硬。
尚书大人从喉管中发出激动的哮喘声,浑浊的老眼用以一种极其怨毒的目光看着于氏,下令将她活活打死。大夫人则在廊下牵着她的儿子看着,如玉的小公子被千娇万宠着长大,身上的衣服是织金绣银的,与阶下的他有如云泥之别。
那种不屑与轻蔑的眼神刺痛了他,他也深深地恨上了这少年,终其一生,也不得解开。
于氏枯槁的身体被用一张破草席裹了扔到乱葬岗,而他和姐姐也被赶出了家门,蜚宁氏出尔反尔,没有如诺,收留他和姐姐,为了活命,两人在码头帮工,晚上又帮别人守夜。
黑夜里只有一点余光,今天是腊月,主人家赏给他一碗腊八粥,他一口没动,只想回去留给姐姐和妹妹。
姐姐身体弱,前天因为被主家摸了下手,主夫人便让人打了她二十鞭,现在重伤未愈又染了风寒,而他刚进来,看见闻到刺鼻药味,吓得缩在墙壁直得掉眼泪的妹妹,他叹口气将人抱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腿上,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张御危注视他的妹妹,眼神渐渐柔和,低着头停止了哭泣,似乎有点不对劲,模糊的念头如星炸亮又熄,他抓不住。
他将粥打开,甜甜的米香冲散了刺鼻的苦药味,他用勺子给妹妹喂了几口。
自己也尝了口,这粥不是不甜,但总不够该有的那种甜,这一点异样的失望,他说不清,也道不明,于是他将脑袋抵在她的颈窝处,像只离巢的困兽寻找一丝安全感,糖渍把她颜色浅淡的嘴唇染得透润,他微微怔了很久,哑声道:“阿琅。”
“嗯?”
他不说话了。
门被风雪刮得摇摇欲坠,有人用力敲打:“快开门!开门!”
张御危在黑夜中的眼睛泛着警惕的冷光,如同野兽般警觉,他将唇放在妹妹的脸上亲了亲:“待在床底不要出声,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
她用力点头。
张御危将她塞进床底,给姐姐掖了掖被子,这才开门,门一开,风雪就涌了进来,外面站着乌泱泱的人,张御危知道这是魏将军旧部的人,朝廷短时间不能将残部的势力打扫干净。
毕竟魏将军得势那么多年,各种势力错综复杂,他们将他和姐姐绑了起来,而他离开前回了下头,看见妹妹惶然无措的眼睛,那双近在咫尺的湿润的眼睛,依稀能窥见将来春色入眸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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