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下去!”太子磨灭了最后一分耐性,厌弃地甩了甩袖子。
*
京师再度落下稀薄的雨雾,湿润的泥土散发着馥郁的草木香,天色呈现出一种晦暗且忧伤的淡青,这是初夏前所剩无几的凉爽风日,进入六月后,太阳是一年当中最炽烈温暖的,内臣会将尘封在暗室中的档案、实录、御制文集摆在庭院中通风晾晒,宫阔及民间士庶也效仿晒书晾衣。遂不知自何年何日起,每年六月初六成为京师人民口中的洗晒节,可惜近来云情雨意的天气并不尽如人意,这天依旧未曾见白日,稀稀拉拉地下着苦雨。陆氏拾掇着一叠衣服,怔怔地发着呆,他睡醒了,躺在床上唤她,陆氏回过神,迷迷瞪瞪地上前侍候他洗漱,他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定睛看了看乳母,说道:
“陆妈妈,你的眼睛怎么红了,你是哭了吗?”
陆氏连忙遮掩过去,心虚地说道:“昨夜没睡好,哥儿睡得好?”
乌十四点头道:“我梦见我娘了,我一会儿告诉她去。”陆氏没吱声,依旧垂着头不再说话,小孩子越发好奇起来,“你拿着那些衣服做什么的?”陆氏回道:“收拾出来,哪天日头好了,放出去晒一晒,晒好了,凡瓜鹦鹉一年都生不了病。”
乌十四只穿着单衣从被褥里爬出来,搂着陆氏的胳膊去翻那叠衣服,嘴里嘟囔着:“这件是长哥哥穿过的,这件是三哥哥穿过的。”
陆氏笑看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问道:“哥儿喜欢哪件?”
乌十四想了想,抽出一套里衣,认真地说道:
“我喜欢这个,我娘缝给我的,多让太阳晒一晒。”
陆氏又无声掉起眼泪来,乌十四头一次看到乳母这副样子,他有些不知所措,光着脚从床上翻下去,青石地面上印上一串小脚印。他从桌上取了个小盒子,又很快跑回来,未及陆氏忧心地给他套上袜子,乌十四打开盒子,拿出一块乳饼,递到她的鼻子下面:
“你别哭了,我给你吃一块。”这是昨天在府上,一个来做客长着白胡子的人送给他的,见陆氏不肯收,他咬咬牙,又拿起一块道:“我再给你一个吧,你不许哭了!”
陆氏紧忙以袖掩面,哽咽道:“哥儿自己留着,我不要。”
乌十四却很执拗,仍把一块乳饼塞到她手里,噘嘴不悦道:“你拿着嘛,我昨天吃过了,可甜了,这块是给你留的。”他又将刚才拿出的另一块放回盒子里,念叨着:
“这块给我十三。”
乌十四盖上盒子,抬起头,满含希望地望着陆氏,恳切地求她:
“你快帮我穿衣服呀。”
陆氏哀恸的神色忽然变得慌乱无措,忽然响起的叩门声解救了她,她躲避开幼子满带疑惑的面庞,放下手中的衣服,噙着满目悲怆,掩门,走了出去。
如今就连宫里最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也会在茶余饭后的闲话中言之凿凿地肯定:兰姨娘是被邪风鬼雨带走的。兰姨娘在早年间殁了,他自幼养在姚氏名下。
兰姨娘血脉的三个孩子里,乌十二生性好动,乌十三安静少语,唯独乌十四恰到好处地取其两者平衡,不张扬,不好斗,能背出半出《精忠记》,看似憨态,却有着许许多多无奈的聪慧。
她抱住乌十四,“十三不知如何染了瘟疫,哥儿快随我去见他。”
乌十四甩开陆氏,捏着饼干向外跑去,看见昏暗室里像只小猫似奄奄一息的鸟十三,他看见那张被血浸的被褥,屋里都是泛着腐味的血腥气。
乌十四哭道:“十三,你难受吗?哪里疼?想吃什么?”
陆氏踏着雨水一路走来,正好听到下人的话,她低声念道:“今年的风水不好,人接连没了。”
风雷时逐,骤雨声烦,掩盖住十三的呜咽,陆氏亦伤感起来,他正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缅怀自己悲惨而短暂的生命,不知道一门之隔亦有视他己出的乳母哭断了肝肠。
自古以来,人们将神明的一切决定奉为圭臬,凡人无非被动地承受结果,抑或为其寻找迁怒的替罪者,例如风水,例如这场初夏的甘霖。
乌十四拿起桌上的烛台,小心翼翼地走到乌十三床前,往昔他常忽然趁其熟睡掀他的被子,惊起他一脸愤怒地埋怨,然后又会乖乖地穿上鞋子,与他一同在没有大人干扰的夜色里嬉闹。如今他却不敢了,他望着乌十三苍白的脸,就像望着一尊易碎的琉璃雕像,乌十四的眼泪同烛泪一起簌簌地落下来,他吃痛叫了一声,乌十三被这声动静吵醒,悠悠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唤道:
“十四弟,你怎么进来了。”
“我想来??便来了。”他试图在兄弟面前保持无所不能的形象,勉强笑了一下,立马又耸搭下眉角,担忧地问道,
“你哪里不好受吗?”
“浑身都不好受。”乌十三咳了一阵,哀道,“我想喝水。”
乌十四下寻摸一番,取了一碗凉水喂他,乌十三喉咙肿着,吞咽十分困难,只湿了湿嘴唇便又力竭地躺回枕中,乌十四焦虑无绪,伸手摸他的头,一时觉得冰凉一时觉得赤热,乌十三小声说道:
“别碰我啦,我的病会传染的,不好。”
“我不怕。”乌十四拧着眉头,思量了一阵,难过地说道,“要不你就传给我吧,我来替你病。”
“别伤心了……还是我自己难受吧。”他小声嘀咕着,意识又往一片朦胧里陷去,乌十四连忙摇着他的肩,并从袖中掏出一朵石榴花:
“你不要睡,你看,今年的花又开了,等上几个月就有新鲜的石榴吃,我这次再也不和你抢了。”
他把嫣红的花朵放在乌十三眼前,后者眼皮抖了抖,却没有力气再睁开,乌十四急切地握上他冰凉的手:“等秋天,我们一起去摘石榴,元宵……元宵的时候带你去看灯会,我要教你爬树,我要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十四弟…”虚弱的呢喃打断了乌十四的哭泣,他连忙收了声,倾身附在他耳边,乌十三说道,“我哪里也不去了,外面一点都不好。”
乌十四忙不迭地应着:“好,我们就在家里,哪里都不去了。”
烛火抖了抖,它已燃烧大半,黑暗中的这一点点明亮与温暖正在慢慢逝去,乌十三终于又睁开眼睛,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好似穹幕中闪烁着万点星光。乌十四淌着满脸泪狼狈地笑了笑,乌十三便也回给他一个甜甜笑容:
“我想听《精忠记》……”
乌十四愣了愣,焦急地回道:“我……我不会背你那个戏词……”
“今南朝一将……姓岳名飞……有万夫不当之勇。”
乌十四没有回他,自顾自呜呜咽咽地唱了起来,变了调,失了音,荒腔走板,含糊不清,这是乌十四记忆中乌十三留在他脑海里最后一段声音。他笨拙地模仿着乌十三的唱词,试图用更清晰的、明亮的音色满足弟弟的请求,紧阖的门被守卫的奴婢们打开,他们尖着嗓子,告着罪,将乌十四强行从乌十三的床榻上拉扯下去,乌十四在两厢钳制中挣扎着回头,抽涕着念着他口中的戏文。
是日深夜,乌十三又呕吐了几次,哀声阵阵惊动了代王,但乌十三已被一口痰噎住,眯着眼睛挣了挣,躺在十四怀里咽了气。代王妃前来扶着他小小的身体虚情假意哭了一回,下人为其装殓,并在更换新衣时惊诧地发现,这名早夭的小王子,就像来到人间经受一番修炼的仙童,历尽劫波,弃了**凡胎返回仙台,证据为他手中不知从何而来,已被紧攥得萎蔫的———猩红色的石榴花。
梧桐枝头新吐的盎然绿意极其浓媚,风烟洗去尘埃,杲日一照,碧色鲜敷,婆娑的树影下,孩子们曾欢快地做着‘掉城’的游戏,如今欢笑声不再,树下人影寥落,一草一木只觉凄清。张御简晨起后,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忽而生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
他正打开书卷,却听外头有人来禀:“太师,太子来访。”
他听了今日之事,有位太监意图谋害两位皇孙,而且这太监还是卫贵妃宫里失踪已久的一位,但奉元皇帝似乎铁心要庇护卫贵妃,在眼下的当口,他来找自己,估计也是在与他商量报倒卫贵妃的计策。
他命人上茶,看着太子一脸菜色,不禁有些好笑,奉元帝的几个儿子都不堪成大器,他道:“不过小事尔,太子何须如此烦心?”
乌相玄沉声道:“卫贵妃派人刺杀吾儿,焉能不气。”
张御简遣他坐下:“多事之秋,容易生变。”四面垂着金丝竹帘,地上铺了织锦的地簟,布置得十分雅致,至于右侧还摆置了五壶春瓶,上面是一枝还有晨露的梅花,眼前的当朝太师面容俊逸,神情慵懒,远观就似神仙中人,此人天文地理、笔墨丹青、音律乐艺、奇门循甲无一不精通,更是奉元三年的状元郎,一朝恩科及第被今上钦点为太师之选,对于这位太师,乌相玄自当万分恩重。
张御简并非一个喜欢独裁专断的孤家寡人,这位出身关陇八大军事贵族的柱国之后,对于君主独裁制度的弊病,他有着极为深刻清醒的认识。然而当初太子涉嫌谋逆的重大事件后,乌相玄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慌情绪当中。
奉元帝暗中命宰相松宦阑调整天奴府防务到明确颁诏授权任城王征讨叛逆,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太子几次请见都被他以含糊的理由敷衍了过去。其实在乌相玄的心里,将近一个月以来始终在回避着一个令他痛苦万分的问题,那就是究竟是否要废掉太子更换储君。
奉元帝他对乌相玄这个未来的继承人基本上还是比较满意的——最起码在此次当初陆吾案件发生之前还是这样。
乌相玄宅心仁厚、治政谨慎、思虑清明,任何时候都不会意气用事,确实是个坐江山的好人选。更何况立嫡以长是儒家的千古**,乌相玄坐上这个位子,原本是不应该有任何人稍存异议的。
然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自奉元五年卫贵妃诞子以来,明里暗里,朝内朝外,立穆玉王为太子的呼声就始终未曾停止过……
第一个提出这种悖逆礼法的建议的,大概就是那个居心叵测的魏国公魏颁诏了。魏国公身为归顺的反王,自家又不能谨慎小心,自然是落不了好下场。
第二个触这个霉头的,便是那个在太原元从功臣当中排位仅次于松宦阑的贺晏安了。他原本也是自己信任看重的宰辅重臣,然而最终却还是不免步魏颁诏后尘,死在这个事情上……
再后来穆玉王定河东、战武牢、收洛阳,战功显赫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古今官号无以相赠。那时候究竟有多少人私下里来劝立穆玉王为太子,张御简已经记不清了。
“她害你儿子,你又为何不能豁得出去?左右你还是有些妇人之仁。” 他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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