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天上挂着明晃晃的日头,散开一圈又一圈模糊的光晕,如梦似幻。
祁桑迎着日光看去一眼,那光照进眼底,带来一阵晕眩。
一大一小站在城主府大门之前,能依稀听见不远处摊贩们的叫卖声,这该是一个十分寻常的日子,如果佾城没有这层秘密的话。
目前来看,城主府中锦年的嫌疑最大,甚至可以说这玄水鉴碎片就在他的手中,而那莫名其妙的乐音,应该是锦年依凭玄水鉴获得的某种力量。
至于城主锦华——锦思和锦年谈话都要避开她,反而是嫌疑最小的那个人。
而锦思,按照锦年的说法,他们三人因某种缘故得以长生,锦思才会至今都是孩童模样。
但这佾城的真假……
两人从府里出来,面露担心的锦年并未跟上,似乎独自一人去寻了锦华,又或者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如今没有摸清锦年的力量,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等他口中的两三日后,和余非禄他们汇合再说。
不过,或许可以从锦思身上寻到一点突破——她突然相邀这一事本身就很可疑。
祁桑跟着锦思往前走了几步,脚步不由得慢下来,偏头问她,开门见山:“锦思,你特意带我出来,是有什么事要说么?”
“啊?”锦思有些意外她有此一问,怔然许久,才重新扬起笑脸,缓缓摇头道,“没、没有。我们先去城楼上吧,锦思想带商姐姐了解下我的过去,仅此而已。”
“你的过去——”
祁桑看着她眼底流露出来的怅然,重复一遍,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对劲,问她:“是指百年前的那件事么?”
锦思点点头,而后又摇头否认:“其实,大概是我十岁生辰前的事吧……过去太久,看似昨日,实则已过去百载岁月了。”
祁桑感到她抓住自己的手忽地握紧几分,那力道传过来让她愣了一下。
不知想起什么,她弯腰摸了摸锦思的脑袋,温声道:“总会过去的,无论曾经那些日子有多难捱、多迷茫,总有能跨过去的一天。”
“……真的能结束吗?”锦思像是陷入什么攫住整个心神的回忆里,喃喃自语。
祁桑听着,总觉得她不是在向自己问话,而是向曾经的某个自己发问。
困顿百年——
祁桑敛下眸子,居然能从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看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孤寂,一个本该思考着今日吃什么、明日又去什么地方玩闹的年纪。仿佛在一时之间,颓然于天地,迷茫无依。
锦思的脸上露出勉强的笑,仰头看着高悬在天际的日光,明亮而昏暗。
她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开了,一个人的身形如斯单薄,却背负着百年的秘密,魂魄早就疲惫不堪。
“商姐姐,我隐隐有一种直觉。”
“这样的日子,终于快要结束了呢。”
“已经够了……够久了……”
“锦……思?”祁桑用力回握住她的手,许是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又或许是自己也曾如她一般迷茫,此时此刻竟生出一丝无力感。
锦思猛地回过神,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她连忙摆手:“啊,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没说什么,商姐姐你不用担心。 ”
似乎为了证明她当真没什么事,锦思拉着她来到一处摊子前。
摊子由一位估摸着五、六十岁上下的老婆婆看着,摊子上摆着四四方方的糕点,闻着有桂花的香味。
锦思从荷包里摸出一排铜钱,熟络地和老婆婆搭话:“麻烦您给我包两份,谢谢婆婆。”
“是小思啊!前些年还能看见阿华带你一块出来玩,但听说阿华近来的身子不大好,只能在府中将养着。”李婆婆将桂花糕打包好,递给了立在一旁的祁桑,好奇地问,“这位姑娘是?”
“您好,我……我叫商虞,是来城主府做客的客人,您叫我小商就好。”祁桑接过桂花糕,淡淡笑了笑。
锦思拆开一份,咬了一口,脸鼓鼓地道:“阿姐她很好,就是需要一直呆在府里,婆婆不用担心——这味道还和之前吃的一样,婆婆的手艺还是一般好。”
“小思爱吃就好,婆婆我还以为自己手笨,没能学会祖母的手艺,有小思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李婆婆和蔼地笑着,满是皱褶的脸上露出些怀念的神情。
“祖母——”锦思嚼着桂花糕的动作停顿一下,她咽了咽,问,“婆婆您的六十大寿在什么时候?”
李婆婆意外地看着她:“哦?小思想来一起庆祝啊,但怕是要再等上十年,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儿了。”
“三、三个月前的事?这样啊……”她若有所思,随后道,“那、那您七十大寿的时候可一定要叫我和阿姐一块来。”
“好啊,老婆子我肯定好好活到七十大寿那天,替阿华和小思单独留一桌酒席。”
“就这么说定了!”
锦思带着她轻车熟路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巷子,和许多人打过招呼,那些人大多亲切地唤城主叫“阿华”,氛围十分融洽。
等快到城楼上时,祁桑才隐隐发觉一件非常不对劲的事,那些人或亲切或和蔼地谈论“阿华”和“小思”的事,却没有一个人谈及“锦年”。
就算锦年身为副城主,可能在锦华带着锦思外出时,留在府内处理公务,实不该每个人都习惯地将他忽略,就仿佛在他们的记忆中根本没有这个人一般。
城楼之上,堆砌起来的砖瓦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她注意到砖石上深深的沟壑,近乎遍布整面墙,该是什么刮起沙石的飓风从这城墙擦过。
她们两人一起来到城楼最上头的隔间,横梁一排排地穿过,要弯腰才能过去。
等来到最里头,那里开着一个圆形的孔洞,直径有小臂那般长,从这个孔洞里能遥遥看见城外的风光。
如此说来,城楼与琅琊山恰好是一东一西的排布。
“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每每和阿姐吵架了,就会一个人负气,跑来这里。”
锦思将脑袋凑近孔洞,感受从外头吹进来的风。
“一开始这地方没有这个孔洞,是阿姐后来命人凿开的,让我呆在这里的时候不至于那么无聊。”
她的手指扶在一旁的横梁上,灰白的尘埃沾在手上,像是一层厚重的雾气,整个压在她纤细的骨骼上。
“这应该是佾城最高的地方,从这里看过去,偶尔会有来佾城做交易的商队。我啊,就时常在这里看着。一队人马晃啊晃,人影越来越清晰,我能听见马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声响,叮铃铃——又可以向阿姐撒娇,让她给我买些新奇的东西回来。”
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她眼底的笑意更深,可那浓浓的忧郁也随之蔓延开来。
“那个时候我便想着,长大以后,我要走遍整个中洲。阿姐身为城主,不能擅离职守,要守着这座城,守着我们的家。但没关系,小思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将佾城看不到的风景和故事带回这里来……”
“想要踏上远行的人,整副心思都放在城外,于是——”
锦思顿了顿,转而抬头问她:“商姐姐,若是梦已然死去,我们还要醒来么?”
祁桑愣了愣,那孔洞吹进来的风带起细小的沙石,卷进了她的眼里,她用力眨了眨眼,眼底有些泛红。
良久,她才慢慢道:“要。”
“因为还有必须要前进的人,还有记得那些过去的人……梦死去之后,会有人在现世重生的。”
锦思问:“哪怕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若长眠于此,一切才是不复存在。”
祁桑点点头:“希望会存在么?我不清楚。它可能在千里、甚至万里之外,又或者穷尽一生,也遍寻不到。但也可能,你往前踏出第一步后,就能看见它。”
“我曾经也想过一死了之,但有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将我强硬地拽了回来,我只好顺其自然,漫无目的地往下走去。”
“也因此,才会在这个地方和小思相见。”
祁桑蹲下来,与她平视,向她伸出手:“至少,也不是一成不变不是吗?”
锦思不明所以地将手搭上去,这位大姐姐的手心有长年练剑使枪而磨出的老茧,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可偏生这略显粗糙的掌心蕴含着无尽的温暖,那力量传递过来,好似一点一点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心神。
祁桑一字一顿地道:“从我开始,却绝不会从我这里结束。锦思,想要到外面去看看这个天地的话,你已经踏出第一步了。”
锦思沉默许久,慢慢道:“……商姐姐,和我曾经见过的仙人不太一样。”
“他们听完这番话,会开始怀疑这道神秘的结界是不是来自于我,会开始警惕,会猜忌……为什么商姐姐你不怀疑我呢?”
“嗯——大概是这桂花糕真的很甜吧。”祁桑稍加思索,指了指被她吃掉一半的桂花糕,没正面回答她。
可锦思却像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低头抽噎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我不知道,分明大家——阿姐和所有人都应该不在了,都该在那道奇怪的裂隙里死掉——为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这些只是一场梦——可梦——为何能维持百年之久……
“记忆总是很模糊,我不想让二哥担心……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锦瑟告诉我,他告诉我,我可以相信你,避开二哥,将心里话说出来就好了……
“真的快结束了么……已经很久很久了……”
锦思的倾诉没什么逻辑,可能她本就不清楚这道结界的成因,只是凭感觉明白了这个地方不是真的,是梦还是幻——在记忆一遍又一遍积累之后,十岁心性的她根本无法承受这份属于记忆的重量。
祁桑在听见“锦瑟”二字时,缓慢地眨了下眼。
这位神秘人似乎在引导她一点一点触及佾城的真相。
她认识这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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