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昭昭在山上玩铁叉玩的还挺快活。
她原只是想在瓜棚里看瓜的同时,午睡小憩一下,可是瓜棚的粗制滥造超乎她的意料——
瓜田中央那个简陋的瓜棚,只以零星茅草与竹叶搭之,热不遮阳,凉不蔽雨,瓜棚中两把瞧着不是很牢靠的竹椅,她同山月一人一把,双双坐下便发出老迈的“吱呀”声。
——委实不是很妙。
她坐了没一会儿,便觉无趣,同窗给的破罗扇子被山月呼呼呼扇出了热风,直往她脸上送,吹的她心头燥热难当,汗滴涔涔下。
好在她焦躁不安之际,发现了竖在瓜棚边上的铁叉。
据说,这铁叉是被用来驱赶偷瓜的山间小野兽的,而她此番看瓜的使命,便正是负责驱赶走这些不请自来的小贼。
她握着铁叉,横竖比划了下。
家中父亲是武将,几个哥哥中也有走武举之路的,可她却是半点将门虎女的皮毛都没碰着,活脱脱养成了个身娇肉贵、旁人随便碰一下都疼的娇娇儿。
也不知爹娘是怎么想的。
她兀自叹息,试图耍起铁叉完成一个漂亮的回旋,奈何铁叉太重,刚被她颤颤巍巍地举起,便仿佛通了天一般,天空中响起一道闷雷,霎时间乌云密布,叫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下雨了。
夏日的雷阵雨是说下就下,程昭昭狼狈地扔下铁叉,想回到瓜棚中避雨。
可她忘了,那瓜棚是个四面八方都能见光的,哪里能遮什么雨。
她和山月不得已,又只能先寻大树遮蔽。
恰此时,大雨瓢泼中,她看见了一只小野兽正从哪个无名角落中钻出来,扑到瓜上便是一阵生啃。
“山月,瓜,瓜,瓜!”
她这时倒还记得夫子叫她来到后山的使命。
说时迟,那时快,她冒雨捡起被扔在杂草堆里的铁叉,视线模糊,对着那只猹便是一阵猛戳——
自然是一下都没刺中。
她的力道软绵绵的,即便是刺中了,也能叫那小东西轻而易举地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也许是瞧见她居然敢来伤害自己,黑乎乎的猹非但没有惧怕,反而将危险凌厉的眼神对准了程昭昭,猛地向她冲来——
又恰此时,乌云密布的天上又响起一道惊雷,程昭昭手中铁叉落地,飞也似的在瓜田里逃窜起来。
书院发的圆领白袍的书生装委实不是什么好材质的衣裳,她裙摆掠过草丛,被扯下好几块破布,浑身湿漉漉的,拧一把都能接满小半盆水。
她奔逃着,跑出瓜田,正要一头扎进茂密的林子,忽撞上一堵坚硬似铜墙的胸膛。
她着急万分,害怕那猹还在后头追着自己,急急忙忙去捶那胸膛,要他别挡道,赶紧放自己离开。
“昭昭?”
暴怒的雨幕中,付清台唤她的声音太轻,叫她惊恐之下,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昭昭!”
付清台只能扣住她的手腕,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
雨水浸湿了眼眶,程昭昭艰难至极地睁开双眸,去看眼前人。
一见是他,当即如见到救命稻草般跳上他的身子,双腿紧紧地圈在他的腰身上。
“付清台,后面有野兽,有野兽!”
滂沱雨点下,伴随她声音落下又起的,是瓜田里越来越近的窸窸窣窣声。
她吓得又夹紧了付清台的腰,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脖颈。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快跑啊!”
“小姐!小姐!”
山月顶着大雨从瓜田中过来,看见的居然是自家小姐紧紧扒着人家付世子的身子!
她想叫程昭昭下来。
岂料程昭昭一见到她,又是放声大哭。
“山月,你没事吧?那只野兽,那只野兽呢?跑了没有?呜呜呜,它要咬我,山月我好怕啊!”
“没事,小姐,它早就跑了,它早就不见了。”
“那雨怎么还下这么大?”
“……”
山月知晓,她当真是被吓坏了,这雨是大是小又同山间野兽有何关系呢?
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付清台。
付清台手里捏着伞,原本该好好撑开为她挡雨的,现下,该去撑伞的大掌却紧紧搂着程昭昭的腰身。
他只一个眼神,山月便乖觉接过了伞。
终于有了挡雨的东西,他抱着程昭昭,往离瓜田最近的一间竹屋去。
程昭昭一路上都在啜泣,趴在付清台肩头,怎么也不肯抬起脑袋。
那竹屋其实离的并不远,就是以防山林突然下雨,供人遮风避雨用的。
竹屋昏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还有一股陈年腐旧的破败气息,但好在有一床冰凉的竹榻,能够叫人休息。
程昭昭浑身湿透,被放在冰凉的竹榻上,身子甫一接触到竹板,便冻的直发抖。
山月想上前,却发觉付世子离得更近,她家小姐已经不管不顾,抓着付世子的手臂缩进了他怀里。
幸而付世子是个君子,一双手搭在竹榻上,从未动过。
“你撑伞回去一趟,自己换身干净的衣裳,再给你家小姐也拿一身干净的。”
付世子声音清凌凌的,与平时无大不同,细听还有几分愈加镇定的感觉。
不愧是英国公府出来的,见过大场面。
山月点点头,赶紧撑伞又冲进了雨幕里。
“昭昭。”
她走后,付清台声音耳听得越发喑哑,双手慢慢抬上去,扣紧程昭昭的腰间。
程昭昭惊魂未定,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雨水浸湿的白袍,又经枝丛轻扯,湿答答乱糟糟紧贴在身上,轻易勾出身前的饱满,以及腰间的细软。
她浑身上下都挂着水,连带着付清台身上也沾了不少的湿漉。
“昭昭。”他又沉着嗓子,轻唤了一声。
“嗯。”程昭昭窝在他怀里,回答的声音跟猫儿叫一般,细若游丝,惊魂未定。
“松手,我去升个火,烤烤身子。”
“不用升了,你,你别走就好。”程昭昭挽着他一只臂膀,死死抓住不放。
身前那股饱满便这样贴在他的手臂上,叫他想移开都不能够。
他是见识过她所有玲珑曼妙的。
亦知晓,素日裹得严实的衣襟下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喉咙痒的厉害。
他想叫自己别低头去看她,可是程昭昭靠在他手臂上,越贴越近,越贴越近,叫他实在想忽视都难。
支起的小窗能够看见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景,台前青阶,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脏的只是他的心。
他动了动喉结,在程昭昭又一次靠上来之后,俯首去看她。
她在轻轻颤抖。
在哭吗?
“昭昭?”
他不会说别的话,只是抬起常年握笔粗粝的大掌,慢慢去抚她的脸。
触手是温润晶莹的泪水。
“付,付,付清台……”
她抽抽噎噎地抬起脑袋。
发髻胡乱散在脑后,雨水泪水混在一起的脸颊,既凌乱,又叫人陡生怜惜。
“我是不是好没用?”
她抽抽搭搭地问。
“我若是能答上夫子那些问题,就不会被罚了,是不是?”
她缘何会被夫子罚到后山看瓜,江妩都已经告诉他了。
“为何不说是我教你写的?”他轻轻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刻意压着自己满是浑浊的嗓音。
“你,你都已经教我写了课业,我如何好再连累你。”
虽娇气,但还是个很有原则的。
付清台没忍住,将她轻轻拎起,叫她能够更加放松地靠在自己肩上。
“其实说是我教你写的也没事,夫子不至于会罚我,只会叫你日后更加用功就是了。”
“我用功就能不再来后山了吗?”
听着阴影委实是挺大。
付清台抱着她的腰,低低“嗯”了一声。
“付清台,那你们教我念书吧。”
听着又像是一时兴起的决定。
付清台不置可否,“不是衔青就够了?”
“你不要小肚鸡肠嘛。”
程昭昭松了他,自己擦干眼泪,可惜脸颊和眼眶一个赛一个的红彤,看上去仍旧是受尽了委屈的可怜样。
“你教我,衔青也教我,沈二哥哥念书也好,你问问他愿不愿意也教教我,你们三个教我,我必定能学的很快的。”
“还把少惜也算进去了?”
“沈二哥哥念书跟你一般好,自然也是要算进去的,还有何若,好歹也在明晖堂呢。你们都好厉害,付清台,我也想进明晖堂。”
这问题困扰付清台许久。
“你为何想进明晖堂?”
若只是来山中避世,随便去哪个学堂都该无异才是。
程昭昭低头,晃了晃脚丫,雨水打湿的鞋袜穿着难受,可是在付清台面前赤足又实在不好。
她缓缓道:“我入学时,院长说他当年曾见过祖姑奶奶一面,他将祖姑奶奶夸的千般万般好,称她是天下人的英雄,我能进这书院,大抵也是托了祖辈们的福。”
“那同样是程家的女儿,我怎么着,也不能太差吧?”
或许是方才的温存给了程昭昭错觉,叫她不知不觉,也愿意跟付清台说说心里话了。
她希冀着付清台能给自己一点安慰和鼓励的。
可是雨滴顺着屋檐轻落,付清台的情绪也似雨珠般断断续续,叫人捉摸不透。
“若只是为了面子,这书倒也实在没有必要念。”
他没有给程昭昭安慰和鼓励,只是轻而易举,打碎了她华丽缱绻的梦境。
程昭昭愣了愣,茫然失措地望向他。
自此绝交的话已经滚到了嘴边,她却看见付清台离了竹榻,俯身蹲在了自己面前。
他握住那双湿漉漉的鞋子,将它们取了下来。
娇嫩泛白的玉足被他锢在掌心,足底,是灼烧至心肺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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