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征霆握紧书卷,垂下双手,道:“既然识破了,我就不用再做糖葫芦给你吃了,你也不用帮我种树。”
这时,楼梯间传来一名男子厚重的声音,道:“敏敏,他的话,你都听见了,还不回去。”
阮征霆轻蔑一笑,举止恭敬,揖礼道:“晚辈见过崔道长。”
第五茗看着楼梯间渐渐出现的素衣道人,道:“阿爹?”
来人正是崔弃苍。
比起第五茗在戏台上所见的模样,他老了几分,沧桑了几分,哀伤了几分,那副善容却是一毫改变。
崔弃苍走至第五茗身旁,拦了她在身后,道:“阮征霆,再有小半年春分便到了,你现下还是打算留在山楂园种树?”
阮征霆缓缓起身,直起腰,凛然道:“回道长,我意决绝,时至今日,从未有变。”
沉吟片刻,他昂首而视,瞥了崔弃苍一眼,道:“树,我可以自己种活。”
崔弃苍没有降罪于他的无礼,拉了第五茗,侧身站在一边,让开楼梯间的道路,道:“请便。”
阮征霆冷冷一笑,扔了手中的书籍,走了。
第五茗本想拉住他,却叫崔弃苍横插出来的袖袍,挡了回去。
楼梯上踩踏的声音,越行越远,越行越轻,直至消失。
崔弃苍弯腰捡起那本书,拍了拍灰尘,挥手打开了门栏的结界,带着第五茗走了进去,道:“过了明年春分,阿爹就让你独自进来,你是该学一点傍身的本事了。”
第五茗由他牵扯,问道:“为什么是春分?现在不可以吗?”
崔弃苍是修士,她担心他看出她的异常,故意装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不着痕迹地探听着消息。
崔弃苍揉了揉她的头,道:“没什么…”
这三个字好像不够有说服力,他语气迟钝地,又补充道:“没什么,阿爹近日有些忙,明年春分之后能得空,正好可以亲自教授你。”
第五茗道:“原来如此。”
顺手,她拿起一旁书架上的卷集打开。
里面的符文法咒,对于凡人来说的确有些晦涩难懂,可在此时的她眼中,却如小孩过家家。
她指尖绕绕,借着书楼里的灵气,缠绕出一丝金泽,比照书卷中所画,凌空涂写道:“阿爹,我可以自己看书学…不用你教,你看,我结出来了。”
那是一道封解记忆的咒诀。
第五茗话说完,食指向前一戳,法阵在崔弃苍的眼皮子下,向前面的书架飞去。
“崔敏!”
得来的不是称赞,而是崔弃苍的一声惊呼。
须臾,第五茗便知晓,崔弃苍为何这样了。
前面的书架,受法阵撞击,“蹭蹭”地冒出一串串小水泡,五颜六色,装满了东西,飞至第五茗和崔弃苍面前,乍地一下,爆炸开来。
里面的东西,瞬时放映在二人面前。
原来,阮征霆上山已经有半年了。
崔敏与阮征霆第一次相见,便是在半年前。
他上山求崔弃苍续命,她正在山楂园专心研究做糖葫芦。
凑巧地,久等崔弃苍而不得见的阮征霆,误入了山楂园,稀里糊涂下,做了串糖葫芦给崔敏,让崔敏得以拿着这串糖葫芦,在崔弃苍那处,换得了一个心愿。
「崔弃苍给阮征霆一个续命的法子」
——山楂园栽种树苗,活一颗,可多得一年寿岁…
破碎的小水泡,刚好让第五茗弄明白事情的起因,便因崔弃苍掐诀施法的手印,荡然无存。
第五茗急道:“那是我的记忆?”
摁了摁脑袋,她试图抓住方才看见的一切,焦灼道:“你封了我记忆?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阮征霆一生何时到终?他种树是为了续命?世间哪有这种法则?”
然而,崔弃苍手上没有任何停歇。
他肃然道:“敏敏,阿爹都是为了你好。”
“他不是你良配,他会要了你的命,等过了春分,你想做什么,阿爹都依着你。”
第五茗不知为何,头痛欲裂,心口也在一阵一阵地抽搐。
她无缘由怒吼道:“我不要!不可以等到来年春分!!你不可以这样做,你明明都答应了…啊!痛,好痛啊!!”
许是第五茗替代了崔敏的神识,此刻,她连痛苦的情绪,也一并承受了。
无暇思索,剧痛占据了全身。
崔弃苍面色担忧,手下却一分不见舒缓。
他劝道:“敏敏,你不要反抗阿爹,这法咒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痛…
为何如此撕心裂肺地痛。
第五茗心中十分不解。
崔敏和阮征霆不过是半年前才见面,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只是一段记忆而已,这记忆究竟承载了什么,能啃噬她身体,如万蚁过境。
疼…
比之白日里从树上跌落的酸疼,时下,躯体宛若适才破碎的小水泡,正被四分五裂。
噗——
一口鲜血喷出,第五茗眼前模糊,不由自主,朝前倒去。
迷蒙间,她的双唇不受控制,张合道:“阿爹,我要帮他种山楂树。”
接住她的崔弃苍,已经停止催动法诀,嘴上仍旧不松口,道:“不行,你不可以帮他。”
第五茗晕了过去,唇齿还在继续阖动,道:“阿爹,我要学术法。”
崔弃苍言辞拒绝道:“不行,他离开之前,你不能碰这些东西。”
第五茗的声音,还在响着,像是完成任务一般,道:“阿爹,我要下山。”
崔弃苍眼漏沮丧,道:“不行,你再执着一千遍,一万遍,我都不许你步我们的后路,我不会让你因为一串糖葫芦,丧了此生。”
第五茗的小嘴,微微张着,本是还有话要说,可一只大手,稳稳覆在上面,压住了她的最后一句。
鸟叫,虫鸣,树叶沙沙作响。
第五茗还没睁开眼睛,便先感受到了四周的境况。
头疼。
手疼…
腿酸?
怎么回事!
她浑身十分酸疼,双手更是肿胀难忍,双腿又软又麻,动弹不得,好似刚从高处摔了跤一样。
一个少年的声音,冷中带了一点点主动,突然充斥了她整个脑袋,道:“要我拉你起来?”
那声音很熟稔,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将将掀开一条缝,看见满树的红果子,忍不住道:“山楂…”
那声音再度开口道:“山楂没压坏。”
第五茗稳稳坐起身,看看手,看看脚,呢喃道:“我没事…”
不远处,少年苦笑应着她的话,道:“我们不熟。”
“山楂园的树不高,下方是草地,寻常人摔不出什么大事。”
随着这又苦又淡的声音消失,一双点了泪痣的多情眼,闯进了第五茗的眼眸中。
她顿时忘了疼痛,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这是第几次见面?”
“你不会是我夫君吧?”
少年的神情,瞬息万变。
久久,方答了她一个问题。
他道:“我叫阮征霆。”
末了,他主动把她漏掉的问题,补答道:“这里是七元观山楂园,我要去种树,你要去做糖葫芦。”
第五茗点点头,爬了起来,身上山楂掉了满地,她却不在意,乐呵呵道:“我帮你种树吧。”
阮征霆一愣,道:“为什么帮我?”
第五茗脸色漠然,瞧着像是丢了魂一样,道:“需要理由啊…”
阮征霆道:“想去藏书楼?”
第五茗闻声仰头,疑惑道:“啊?藏书楼?”
须臾,她猛猛颔首,道:“对,想去藏书楼。”
“你说我想去藏书楼,那我肯定是想去的…嘻嘻嘻…”
阮征霆道:“可以去,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第五茗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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