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潘戎智提醒道:“慢一点,结界还在,小师妹还在。”
转眼功夫,阮征霆便到了崔敏为他们准备的双人棺坑。
那方,崔敏坐靠在坑边,她手中有一根快燃尽的香,香头明的是金色火光。
一根香燃尽,她把棍头随手一扔,丢在了旁边,拿起身旁最后一根文香,从指头划破口子,引出血迹,点燃了香头。
借着火光烧燃的瞬间,那流血的手指并没有停下,而是以香为幕,凌空在上面涂写术诀。
这一幕,阮征霆十分眼熟。
此处一百一十二棵山楂树,在七元观的山楂园,便是如此被种活的。
惝恍迷离之间,阮征霆的步子慢了下来,他停在一堆香棍面前,低头细数道:“一、二…二十三、二十四…一百、一百零一…”
崔敏烧燃血香,唤道:“阮征霆…”
阮征霆寻声抬头,望了过去,呢喃道:“一百一十二…”
崔敏招了招手,又扬了扬手中那快速燃下去的血香,道:“过来坐一会儿。”
阮征霆点了点头,脚下似灌铅,终于走到她身旁,挤着她坐下,怅然道:“你要离开我。”
崔敏靠上他肩头,借力支撑身体道:“对啊,你知道的。”
阮征霆伸出手,半拦住她,隐忍道:“你烧了什么?”
崔敏坦白道:“肉身。”
阮征霆双眼蓦地瞪大,转身仔细看着面前的人,道:“难怪你要来这里。”
崔敏道:“对不起,什么都没给你留。”
阮征霆喉间堵塞,艰难地,一字一句道:“我不准备原谅你。”
崔敏笑了笑,道:“嗯,应该的。”
阮征霆道:“他们都死了,拿点他们的东西,你不该还的。”
崔敏道:“我用了,万善庄就没用了。”
阮征霆道:“我不需要。”
崔敏畅然笑道:“已经还回去了。”
七八句话,香燃了有一半。
阮征霆余光扫见,心头一慌,不再纠结这件事,焦灼道:“你可不可以留下?”
崔敏没有回应他的要求,因为这时,她的脑海已经开始在闪现二人的回忆。
走马灯出现的一刻,意味着此一生该结束了。
她也有些急迫,转而道:“阮征霆,是你先爱上我的,对吗?”
阮征霆手上一紧,道:“是你先赖上我的。你贪图我的美貌,羡慕别人的感情,期盼撼人心魄的羁绊。”
崔敏道:“所以,是你先爱上了我,对吗?”
阮征霆赧然一笑,甜蜜的脸颊,划过一滴晶莹。
堂堂七尺男儿,富甲一方的商人,自控能力差到了极点,今夜都比不上一个小姑娘了,让泪水先与之见了面。
他语有哽咽,道:“嗯,是我先动了心,爱上了你。”
崔敏跟着笑了。
她道:“你果然不能撒谎,一眼就能被人瞧破。”
阮征霆道:“我从没有欺瞒过你。”
崔敏乐呵呵地笑出了声。
那支香剩下不到一指,她随意拿在手中,腾出一根手指头,扳数另一只手的手指,道:“有的。第一件,七元观藏书楼,你明知我在外面,却还是大声说是蓄谋已久,要取我的命。”
“第二件,我因阿爹失了与你的记忆,你却假装我们不认识。。”
“第三件,你说你不做傻事,却还是把这片生机浪费在了我身上…”
血香快到头了,可她还有那二十年间的“欺骗”之事,没有细数。
话风一转,她缓缓道:“我命数到了,即便不信命,也该是认命了。再说,以我寿数,换你相伴,此生虽没能长久,但我心中真的了无遗憾,甚是满足。”
还好,这最后一句话,是完完整整留了下来。
崔敏眼笑眉舒,最后再看了一眼身侧之人。
香棍端头,金光消失,血香寂灭,阮征霆怀中一空,他垂下了手臂,恍惚道:“你不可以离开我…”
他匍匐在地,捡起旁边那堆香棍,一根不少,连带温度尚未消失的那一根,将残留血迹的那一端,捧握在手中,磕磕绊绊站了起来,打算带着崔敏留下的这些东西,去找潘戎智想办法。
猛然刮起的阴风,迷了他的眼,脚下被草藤绊住,他向前一扑,双手捧握的一把香棍,居然堪比利针,齐刷刷地扎入了他的心口。
他吃痛,喊叫道:“崔敏,不许你离开我!”
拔出胸口的香棍,那一端点点暗红印记,已被他湿哒哒的血液覆盖。
阮征霆慌了神,用袖子擦拭道:“不要,不要…”
命里注定的事,总会生出无数巧合,让故事继续发展。
他袖口摩挲着香棍,稀里糊涂地,竟叫他借着香棍上的点点香烛粉末,以心头血,燃起了血香。
金辉升起,阴风肆意。
双人棺坑一侧,出现了一名身着白袍高帽的白无常,以及刚刚消失的崔敏。
不对…
若是有人愿意细细分辨一下崔敏的神色,当是能从她眼中的那份淡然,瞧出她不是“她”。
白无常失神怔愣。
阮征霆张口结舌,顿在原处。
唯独那最不寻常的“崔敏”,仰天看了眼,百般无奈地嘀咕道:“隗七啊,你惨了,这人命事乱七八糟,又没有司命前来修正,你怕是不容易清醒归来啊。”
此时出现的,正是第五茗。
崔敏如她自己所言,她不信命,却认命了。
她自始至终,就没想过抢占第五茗的身体,故而时机一到,她平生所历渡完,便把身体还给了第五茗。
半晌,阮征霆上前一把拉住第五茗,挡在她身前,指着白无常剑穗上的南红珠子,道:“你受谁人指使!”
第五茗半挤身子,瞧了眼对面人眉心的一点朱砂,道:“你别激动,他是白无常耳不闻。”
自由的另一手,她伸出来,指了指地面,道:“他也不是受人指使,是职责所在,我已经死了,他要带我下去。”
阮征霆手一紧,回头道:“白无常?地下??他是索魂鬼仙??世间仙鬼是真的…不行,不行!我不许你死,我不许你离开。”
第五茗一愣,心道:这执着劲儿,倒有两份神似隗七。
耳不闻端站着,单手捋了捋银丝扣束的耳发,道:“连理枝之命,本该同死,我可以带你们二人一同走。”
第五茗连连摆手,道:“别别别,他还得再活一段时间。”
阮征霆眉头一皱,看向耳不闻,道:“你知我二人之事?”
耳不闻抿唇不语。
第五茗替他解释道:“不奇怪,他能拿到地域名册,知晓我们之间的事,很正常的。”
阮征霆似在思索什么,警惕地打量耳不闻,道:“你可认识崔弃苍?”
耳不闻道:“认识。”
听到这一问一答,第五茗倏地毛骨悚然。
须臾,阮征霆再度指向那颗南红珠子,道:“这…是他给你的?”
耳不闻淡淡道:“你觉得呢?”
阮征霆走神片刻,蓦地抬眼望向耳不闻的眉心,呢喃道:“崔敏说过,她阿爹当年娶她阿娘的时候,是以一颗状如糖葫芦的南红珠子为聘,两人在一起后,她阿爹又将其阿娘额心的妾奴媚纹,替换到了自己身上,至此,七元观掌门人崔弃苍,眉心便多了一点朱砂。”
第五茗惊疑叫道:“什么!”
指了指耳不闻,她道:“你是…我阿爹?”
耳不闻面色不改,身形不见慌色。
阮征霆眼眸中透露出一丝欣喜,颔首唤道:“小婿见过岳丈大人。”
耳不闻没有回避,扔了个瓷瓶给他,指了指那暗红色的胸口,道:“止血。”
随即,耳不闻转头对第五茗吩咐道:“敏敏,你过来。”
完了完了…
耳不闻是崔弃苍!
万善庄之行,有鬼!!!!
第五茗面露难色,正犹豫着,阮征霆反而松开了她的手,侧移了一步,给二人让出了位置。
耳不闻上前,扣住了第五茗的手腕,道:“为父说过,让你慎用此法。”
第五茗道:“啊?”
什么意思?
耳不闻立马解答了她的疑惑。
只见耳不闻掏出一张冥钱黄纸,贴在她胸口,道:“三魂不稳,痴傻不记事已经算是轻了,那法子稍不注意,可是能叫你灰飞烟灭。”
长叹一声,他遗憾道:“你之天资,修炼得当,可是能飞升上天,可惜了…”
阮征霆双手握拳,紧张地注视二人的一举一动,道:“岳丈,你是来帮我们的吗?”
耳不闻摇了摇头,道:“来送敏敏最后一程。”
阮征霆一震,再度抓住第五茗的手,顺势跪在地上,恳求道:“岳丈,求你可怜可怜我,让崔敏回来吧。”
耳不闻拒绝道:“她命已到终时。”
他这一句话,倒是叫第五茗舒了一口气,心道:难道万善庄的事,崔弃苍不知情?他也是受害者??
阮征霆指着自己,道:“用我的命,岳丈,小婿求求你,用命…”
耳不闻打断他的话,道:“你当这事是儿戏?!还可以送过来送过去?”
“你种树取我女儿之命时,贪生怕死,如今倒是舍得不活了,可惜,没退路了。”
阮征霆道:“苍天都让我再见到了你们,冥冥之中定是在为我引路,你们是修士,你们肯定看得明白,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只是想留她…”
第五茗瞥了眼他手中那一把香棍,张口欲言,想到他们给她打上的“痴傻”判言,担心张口说出此间缘由,会使得他们生出异心,便遏制了想为阮征霆解惑的冲动。
耳不闻视线同样落在了那香棍上,叹息道:“诡道、凶法,徒然…散了吧。”
那香棍上面金辉渐消,他话说完,拂袖扇了扇,催速烧尽了心头血与香灰。
霎时,石碑林中少了两人身影。
阮征霆眸仁震动,四下张望,挥手寻找道:“岳丈,你做了什么,你们去哪了!!”
石板路上,一道素衣行来。
他瞧见,连忙奔跑上去…
春日,万物复苏,草木繁盛。
石碑林因他们的折腾,变成一片山楂林后,草藤更是茂密。
阮征霆脚下再被一绊,对面素衣之人,闪身而上,扶住了他,道:“没事吧?”
男子声音,铿锵有力。
阮征霆泪眼肿肿,仰头看去,道:“潘戎智…你快找找,崔敏在哪里?留住她…”
潘戎智未动,一刻后,劝道:“结界已消,此地除开你我二人,不再有他人生气。”
阮征霆激动道:“魂魄呢?她的魂魄你能找到吗?”
潘戎智惊疑道:“鬼神之说,是虚妄,只存于书中,你莫要执着。”
阮征霆道:“你能不能看见,快告诉我!”
潘戎智摇头道:“不能。”
阮征霆不相信潘戎智的话,一颗树一棵树地找,边找边自问道:“他们能去哪儿…明明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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