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的愤懑如潮水一般褪去,虞子凝发现自己只剩下一种无力的委屈。
结果注定就是这样,没有人会在意她多么用功地背书,如何卖力地刷题,怎样深入分析文本的,考研失利足以说明她是个糟糕的文学本科生。现在她只剩下陆教授这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攀不上,那就干脆投简历去上班吧!
面试过程比虞子凝想象得顺利一些,可能是她太过于沉浸于自己哀怨的情绪中,她大谈特谈张继《枫桥夜泊》与羁旅诗的愁绪,她说自己最喜欢的词人是晏几道,因为她刚好能够流利地背下一首《鹧鸪天》;她又谈起了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短篇小说的遣词造句水平;接着她对曹禺的著作大放厥词,她认为曹禺最喜欢的女性角色是愫芳那样的,而非陈白露和花金子。
最后,她对陆锋教授肯定地说:“我会一直读下去,一直读到博士。”
面试结束的当天晚上,和大伯牵线搭桥的熟人给虞子凝的父亲打来电话道贺,告诉他们,陆教授愿意录取虞子凝。虞子凝的父亲做东,在一家高档次的餐厅中请中间人和陆教授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虞子凝的父母频频给中间人和陆教授布菜敬酒,而虞子凝脸上一直挂着尴尬的笑,呆呆坐在一边,用她母亲的话来说,“一点都不会来事儿”。
她已经成年了,22岁,但还是什么事都做不好,像个小孩那样“不会来事儿”。
我可能只是在逃避如阴霾一般逐渐逼近、离开校园的日子。虞子凝想。
这些所有内心的活动她无法讲给江晚晴听,闷在心里,像一段难以启齿的秘密往事,说出来,又显得矫情。你最后不还是入学了吗?你的父母和亲戚不也为了你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了吗?你的这番感慨,让那些没有考上研的人听起来,会觉得你得了便宜又卖乖。
虞子凝闷闷地咽下了虾仁,对江晚晴说:“我一开始报考的是J大的古代文学。”
江晚晴有些惊讶地说:“哦,J大!我几年前大四的时候也报了它的研究生,考的方向是古典文献学,不过它的初试分数线太低了,如果你考不上的话,基本就彻底完蛋了,成绩一出来,我就知道没戏了。”
虞子凝难以置信地将目光从虾仁转移到江晚晴的脸上,现在她胆敢直视江晚晴的眼睛,那双眼睛像雨夜一般平静、湿润。
“学姐本科专业是——”
“当然是汉语言文学,”江晚晴笑了,她的眼睛稍微游移了一下,仿佛在观察旁边是否有人在关注她们,或者她只是单纯不再和虞子凝对视,“所以你叫我学姐也没有错。”
这件事忽然之间就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仿佛横在两人间的那张小餐桌变得更窄,她们面对面坐在一起,离彼此很近,“J大”几个字像菜肴一般盛在盘子里。
原来她们都曾经挑战过J大这个可恶、傲慢、强大的敌人,她们都铩羽而归。失败者的彼此安慰看起来有些可笑,不过虞子凝直到现在才发现,她需要这种安慰。
她需要有人告诉她,我理解你,你努力了,但你没有成功,因为客观上,你的对手真的特别强大。你需要承认自己的弱小,自己的普通,因为……我和你一样。
有了同样失败的经历,我们就有了交点。
餐桌上白瓷盆中橙黄色的汤汁在酒精块加热下咕嘟咕嘟冒着泡,但是夹杂了另外一种沙沙的声音。虞子凝朝窗外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雨已经开始下了,雨丝斜斜地在玻璃上留下一道水痕。
下雨了,雨中女郎就在她面前。虞子凝内心陡然生出一种无端且秘密的欢喜。
“那学姐没有考上研,就去找工作了吗?”虞子凝问。
“嗯。考研出成绩在二月份,三月份有事业单位招考,我报名参加了,结果考上了,所以收拾东西上班去了。”江晚晴看似随意地说,她的情绪掩藏在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暖黄的灯光之中,虞子凝试图去触摸那种情绪,但这情绪像一阵水雾,倏然就飘散了。
好像没有能够盛装江晚晴情绪的容器。
然而虞子凝能够理解——
你准备了很久很久的考试,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结果如此,所以你的一切过程都被否定。
那是人生中一门必修的、痛苦的课程。
她们又换了个话题,谈起了她们的本科学校。江晚晴是本市土著,她的本科就是在本市一所大学上的,虞子凝也吐槽了一番自己的本科学校差点弄丢她们那届学生的毕业证种种操作,然后虞子凝又谈起她的导师陆锋教授,陆教授的一个学生实名举报被导师卡着不能毕业——真是开玩笑!文学研究生还能毕不了业?学生的母亲拿着医院的诊断证明跑到学校帮陆教授澄清,原来是那位学长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总把幻觉当成现实。倒霉的是,陆教授因为这件事受了很大影响,不仅停了一年招收研究生的资格接受调查,第二年恢复资格时也没有人敢报考他,让虞子凝捡了个漏——
虞子凝喋喋不休地说着,江晚晴就在灯光下安静地看着她,嘴角带着笑意,时不时点点头。
她真的在听吗?
她喜欢我倾诉给她的这些琐事吗?
虞子凝在暂停讲话的间隙里忙里偷闲地想,之所以她一定要如此着急地把各种各样的轶事讲给江晚晴,不仅仅是担心冷场。
她希望自己是一本书,已经翻开了扉页,明确无误地告诉江晚晴:来看吧,我是一本书,一本有字的、丰富的书,请你来翻阅吧,利维坦小姐。
我在观察你,而我希望你来翻阅我,通过你翻阅我,我就能体验到你。
就像是读者在阅读作者写下的文字,作者也会通过阅读来体验读者,这是一种微妙而无声的互动,就像这夜晚的细雨,潮湿、冰冷、私密。
糟糕的是,被误解往往是作者的宿命。
虞子凝在内心里叹了口气。
既然虞子凝已经讲完了陆锋lu教授,作为礼尚往来,江晚晴也该讲讲路绎辰lu教授了吧。毕竟就现在而言,lu教授是她们唯二共同认识的人。
“路教授是个非常有创新想法的人,不管是教学,还是研究。”江晚晴简单地评价。
但是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连同她的脸颊都仿佛变亮了,仿佛有一盏聚光灯正对着她,等待她说出关键的台词,那盏灯就会对着她倏然打亮。足够惊艳,也足够戏剧性。
虞子凝的内心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微微泛着酸涩,像刚吃下去一个没有完全熟的柿子,果肉塞在牙缝里,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一般。
有两个小人——两名演员在她心里的舞台上开始对话。
一个演员说:来翻阅我吧!我是一本文学类的书,虽然内容杂乱又浅显,但我有着真诚的感情。
另一个演员,有着江晚晴那样精致的面容和冰冷的表情,冷冷地说:不,我只想读一本管理学的著作,作者是路绎辰。她是年轻的副教授,博学多才,充满激情,还录过MOOC课程,而你又算什么?你连J大的研究生都考不上。
江晚晴有些担心地问她:“学妹,你怎么了?是不是吃的不合适?”
虞子凝连忙摇摇头,堆起笑容:“没什么,饭很好吃。”
桌上的饭菜已经接近尾声,虞子凝三两口将碗中的狮子头塞进嘴里,却无端地想到,她曾经在路教授的办公室外,偷听到路绎辰对江晚晴说,“当朋友就最好不过了”。
我为什么这么敏感啊!虞子凝在饭桌下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江晚晴很欣赏路绎辰,这难道是件奇怪的事情吗?路绎辰确实优秀、聪颖,特别受学生们的欢迎,这也不代表江晚晴就一定要想和路绎辰谈恋爱好吧!
她们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终于吃完了饭。或许气氛没有那么古怪,只是虞子凝单方面地在乘坐情绪的过山车。
今天晚上的这顿饭简直像是闹鬼了,虞子凝居然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在内心中完成“大喜大悲”的剧目。这完全是正常的人际交往,却被我搞得像是恨海情天的恋爱剧——难怪我“不会来事儿”。
“吃好了吗?”江晚晴笑眯眯地看着虞子凝,拿起壶给她的杯中添满大麦茶,“不知道这家店的口味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虞子凝如鸡啄米般点头,“谢谢学姐的款待。”
她们下楼后,发现雨已经很大了。
“我开车送你回去。”江晚晴说。
“学姐,太麻烦了,我带伞了。”虞子凝客套了一下。她已经取下书包拉开拉链,触摸到伞柄和那本要交给江晚晴的书微微发涩的封面。
“没关系,顺路。”江晚晴已经朝着她那辆奔驰走了过去,虞子凝顿了几秒,连忙跟了上去。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果我和十六出来吃饭遇到了下雨,我们会彼此打趣般地抱怨,然后打着伞狂奔回寝室,有时候,如果生活费还有剩余,我们说不定会奢侈地坐出租车。
夜间道路上的车并不多,几分钟之后,江晚晴就已经将车停到了虞子凝的寝室楼下。
“再见,学姐!”虞子凝站在雨中,对着远去的奔驰尾灯用力挥着手。
直到上楼之后,她才突然想起来那件最关键、最重要的事——
她忘了把书交给江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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