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两天之后有雨。
下小雨的那天，江晚晴就像是被积雨云带来的某种东西——不管是雨中才会出现的妖怪，还是什么龙王、雨神、萧敬腾之类的——来到了学校，取走了那本书。
她站在研究生寝室楼下等待虞子凝下楼送书，一边抱着双臂，在一棵树下躲雨。但是她的头发和风衣肩膀还是被淋湿了。
“学姐，要不上来坐坐吧，等雨小一点。”虞子凝说。
江晚晴看了看手中的书深蓝色的封皮，又抬头看着虞子凝。她的脸上带着一点笑容，很客套、很温暖的那种笑，但是她的眼中却毫无笑意。
是错觉吗？虞子凝总觉得她的眼中似乎蕴藏着雨雾一般的忧伤。
作为文学研究生，似乎需要一种技能，即从有限的文本之中，归纳出无限的深意。一切因素都有可能会影响你笔下的文字，社会背景、文化习俗、成长因素、性别、家庭、宗教……这样杂七杂八地一归类，塞入一个框架中，一篇论文就火热出炉了。
而利维坦小姐却与此不同。
虞子凝甚至察觉，利维坦小姐虽然本科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她的气质却与“文学”格格不入。
雨中女郎啊，你该不会连本科专业都是调剂的吧？为什么在考研时，你会选择古典文献学的方向？
“不了，有个亲戚住院了，我得去医院看他。”雨中女郎对虞子凝说。
她转身离开了，虞子凝想要叫住她，“至少打一把伞吧”，随后她就看到雨中女郎那辆白色的坐骑静静停在路边。好吧，如果不堵车，下雨时开车还是很舒服的。
虞子凝返回寝室。其实此时此刻的她应该出现在研究室里，装模作样地在工位里看文献或者校对样刊，但是陆锋教授最近飞到邻省参加一个什么学术交流会，名额有限，研一的学生他一个都没带，虞子凝彻底进入被散养的模式。
这种天气，给自己放上半天假也不错。
此时已近十一国庆长假，学校里弥漫着一种长假将至的浮躁气氛，时不时就能看到几个学生拖着大行李箱走在校园道路上。
十六规划好了她整个国庆长假的行程，当然，时间排得满到令人咋舌。首先，十月一日当天，流动献血车会进驻学校，她要去献血（增加综测分），而且她极力鼓动虞子凝跟她一块去献血，不过虞子凝还没有松口答应这件事。
其次，她献完血当天下午，她就要和一个新认识的学妹去爬山！虞子凝惊呆了，她怕十六会晕倒在半路，但是十六自信满满地说她的身体很强壮，完全没问题的。
虞子凝回到寝室，手机微信叮咚传来一声消息提示音。
她以为是研究室的师姐发来信息，结果微信却提示：星辰万点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
路绎辰教授加了她的微信。
她没有道理添加虞子凝的微信——一个管理学院的副教授、研究生导师，怎么会添加一个文学院研一学生的微信呢？
就像虞子凝也没有道理向她发送微信好友的申请。我想要学管理学吗？我对管理学中某个问题或概念特别感兴趣吗？不，统统没有。
我只是添加了一艘幽灵船的船锚。这样看起来好像对路教授有点不太尊重，不过事实如此。
本来有可能发生，但不太可能发生的事件，通常会被称之为小概率事件。小概率事件接二连三地出现，难道是某个无心之举，造成了接下来的连锁反应？或许是吧。
说不定是因为路教授特别平易近人，无论什么学院、什么专业的学生，只要虚心向她讨教，她都会不吝解答。所以，添加好友这种事也一样。
虞子凝没有和路绎辰打招呼，因为她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干脆就让路教授躺在她的好友列表中吧。
虞子凝坐在桌前，想了一会儿，她又拿过手机，点开了路绎辰教授的朋友圈。
路绎辰教授发朋友圈的频率不高，大概一个月一两次，朋友圈的内容都是学院活动的宣传链接，偶尔会有一两张照片，分享她出行的风景和见闻。照片拍得不怎么专业，以风景为主，没有人物出镜。
这也不算什么情绪容器，也许这只能称之为一扇装饰墙，像是在大门后立着的影壁，被精心地设计和装修过，无论展示给朋友、同事、学生或者陌生人都是合适的。无论什么人站在装饰墙面前，都会评价道“袜！这是个热爱生活的大学老师”。
而江晚晴甚至连这样装饰墙都没有。
想要走进她的内心世界，看到的只有一片空茫茫的荒原——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无路可走，无处可去。现在虞子凝终于知道，这只是某种障眼法，用传说中的说法形容，这是一道“结界”。
知道了又怎样？虞子凝依然无法闯入结界。
有一张照片，是路绎辰拍摄的夕阳中的草地。她逆着光对着前方拍摄了一张照片，草地上有两个影子。正中那个身影拿着手机，当然是路绎辰，但是在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影，和路绎辰教授依偎在一起，夕阳勾勒出那个影子的长发。
这个人影，会是江晚晴吗？
她和路绎辰似乎是“朋友”，又似乎不是。
在办公室中，路绎辰说“我们做朋友就很好”时，隐含的条件是：我们还不是朋友。或许未越雷池，或许走得太过。
虞子凝努力回忆着她印象中江晚晴的身影，和照片上这个被拉长失真的黑影对比起来，始终得不出确切的答案。
有可能，但不一定。
就像在报考J大时，直到初试成绩出来，关于是否能考上的答案，也只有模棱两可的“有可能，但不一定”。
她退出了路绎辰教授的装饰墙。
中午，十六回来了，不断地游说虞子凝：“和我一起去献血吧！这不仅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而且还能增加综测分啊！”
像是有股奇怪、有毒、却能够麻痹神经的东西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它像一阵雨，十六的话把它召唤了出来，朝着虞子凝兜头淋下。
居然让虞子凝生出类似于想在报告厅里拆了座椅的那种冲动。
“好啊，我跟你一起去。”虞子凝说。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利国利民的边角料！”十六高兴地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她拿出手机，“我要发个朋友圈预告一下，然后再发条微博，再发个……”
虞子凝干笑了一下，爬上了床。
不管怎样，献血是件光荣的事，炫耀也无可厚非。
这样想着，她拿起手机，点开雨中女郎的头像，发去了一条信息：“学姐，国庆放假打算干啥呀。我准备一号那天去献血！”
虞子凝放下手机，但是马上又把手机拿了起来。
给江晚晴发这样一条信息是怎么回事啊？会不会显得太没有边界感了？江晚晴明明没有那么关心她啊！
长点心吧，虞子凝同学，趁着还能撤回，赶紧把这条傻气到冒烟的信息撤回了，然后再找补一句“对不起啊学姐，刚才不小心发错人了”。
反正之前她也“认”错了人，现在发错信息也并没有很ooc。我就是这么笨的人，认人也会认错，发信息也会发错，为了能接近你，我心甘情愿扮演一个超级大笨蛋，虞子凝自暴自弃地想。
然而就在她撤回之前，江晚晴的信息已经发了过来：你要去献血吗？
虞子凝硬着头皮回复了一个是。
对话框上方又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虞子凝等待着，等待对方的头像右侧弹出白色的对话框。然而，很久之后，对话框上方的状态仍然是“对方正在输入”。
她要发来什么长篇大论吗？虞子凝想。
根据江晚晴的打字速度，就算她想要发过来一篇论文，现在也都该码好字了吧。
除非，她反反复复地在打一段话，写了删，删了写，就像虞子凝曾经也在对话框中仰卧起坐一样。
终于江晚晴发过来了短短的一句话，短到虞子凝几乎有点失望。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又是这样礼貌而客套的表述。如果换成英语，开头一定是“could you please”。
虞子凝回复：学姐请说。
一分钟之后，江晚晴发过来一段话：
如果你去献血，献血屋会发一张互助单，你能不能在互助单上填写一个病人的信息？他现在治疗，需要大量的血，只有献了血才能优先用血。
虞子凝想了想，这件事反正对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反正献了血，给谁用不是用啊。于是她又豪迈地回复道：当然可以啊，我和我舍友一起去，让她也把信息填上。学姐把病人信息发过来吧。
她心里居然有种窃喜。利维坦小姐，我又帮了你一个忙，这回我们算不算扯平了？虽然你用金钱请我吃了一顿昂贵的晚餐，但是我也用我宝贵的血液回馈了你。
在文学作品中，金钱被认为是虚伪的，血液却往往代表忠诚和牺牲。尽管我知道这是一通诡辩，可是它着实令我感到开心。
我和你，仍然因为一些琐事而连结着。之前是书籍，这回是血。
江晚晴把病人信息发了过来。患者叫赵文，从名字看不出来和江晚晴具有怎样的血缘关系，用血医院是省肿瘤医院小儿血液科，年龄8岁。
虞子凝惊讶地发过去了一句话，完全没有经过脑子：这么小的孩子，是你亲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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