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没到七月半,好歹还在道观附近,怎么就给自己撞上了呢?他用无声的目光斥责那座滑稽神像,好巧不巧,这一回头,也看清楚了先前来时牌匾上被遮住的字。
原先预想的“姻缘观”却是“阴缘观”,字迹清隽,全然不同于所文字本身所表达的阴森意味。原先半挂于牌匾的暗红布落寞地落在一旁土地上,连带着神像的小豆眼都浮出了一股无辜的意味。
这都能走错,真是神仙运气。
那身影仍在院门边徘徊,脚步从容不迫,踩出干枯落叶的脆响,传到陈说耳中却让他直起鸡皮疙瘩。他在脑海里搜索着无数都市传说和民俗故事,祈祷着能找到什么辟邪的法子,忽然急中生智一般对着院门外喊了一句:“你走错了,这里今天不迎客,下次再来吧。”于是用力把院门关上,刺耳的锈声几乎划穿夜空。接着还上了两道门栓。
“谢谢你。”少女用浅淡地回应,脚步声远离观门,在山谷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回音。
啊?不是,我说错话了?
陈说心想这不会就是我的有缘人吧,又听见另一道声音传来。这一次阵仗极大,敲锣打鼓声沿着后院墙闹了好一阵,接着沿着两侧外墙缓慢移到前门,把整座小庙包围在其中。
正当他打算故技重施之时,神龛里的小豆眼神像亮了一瞬,陈说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把他连拖带拽进了庙堂内,匆忙中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脸正正当当摔在先前跪过的蒲团上,吃了一头灰。堂门在他身后被合上,堂内顿时只剩从两扇八角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月光下,小豆眼神像的眉宇间添上了一丝抱歉的意味。
陈说的抱怨含在口里将将欲出,外院门突然被一阵怪风刮开了,敲锣打鼓声霎时止息。陈说扒着一扇八角窗,透过模糊的玻璃向院外看,门外的确空无一活人,只有一架正合一人坐的精美小巧的人力轿子敞着帘,露出了轿内的一双红色绣花鞋和座位上的一方鲜红的手帕。
陈说使劲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直接绣花鞋的位置移到了轿前。只听见外院门响了两声,叩,叩。绣花鞋又在瞬息间摆在了院内。
他此时背对着神龛,紧张地盯着院子里的动静。只见那双鞋在院内的几个位置朝不同方向摆放了几次,每变动一次,都会在原先的位置留下一个深坑,想必是“她”在院内走了两圈,却始终没有走近堂门。最后一次,红鞋的鞋尖面向陈说的方向,正正对着这扇八角窗。
陈说往木门后稍微侧过身,好让院外的“人”看不见自己。
院外恢复安静。背靠堂门等了一会,陈说再次从门缝向外窥,想看看绣花鞋走了没,这一看让他惊得一跳——刚巧和一双流着血泪的白瞳对上了眼。他感觉自己的嗓子被一股力量扼制住了,尖叫声哽在喉咙里。
堂外女子嘴唇鲜红,似是用朱砂绘就,面颊和脖颈红润,破损喜服露出的皮肤却灰白如纸,还缀着不知名的斑块。
“官人,是我呀,给我开开门。” 她露出一个强扯般僵硬的微笑,问门语气娇滴滴的,听来十分惹人怜惜。陈说仍然发不出声音,感觉原来那股力量依旧扼着自己不让回应。
无人回话,门外静了一瞬,紧接着传来指甲抓挠的刺耳声音,还伴随着力度极大的冲撞,让人怀疑是否是一个女子所拥有的力道。陈说发觉,明明未上门栓,残破老旧的木门却能将这股力道稳稳挡在堂外。
就在他稍微放下些心来时,叩,叩。又是两声敲响,清楚地传进堂内。
堂门顿时大开,陈说来不及反应,整个人直接被木门扫得飞出几步,撞得观堂正中的方桌都移了几移,花束掉到地上,在尘埃里滚了一圈。他跌坐在那堆蒲团上,警惕地盯着面前的“新娘”,无意识揪紧了胸前佩戴的白玉平安扣。
鬼新娘和他面面相觑,仍是带着渗人的微笑在门边来回游走,时不时发出一两句娇嗔,语气越来越不似人所能发出的声音,责怪她的官人为什么不出来迎接自己,却始终不见她跨过堂前的那道门槛。
陈说想起,鬼怪之物,非被邀请,一般不能随意进入生人家,自己之前的答话便是为了“逐客”。但同人一样,鬼也是有不同性格的,果敢或优柔寡断,喜动或喜静,不恋红尘或……
喜欢听跟自己有关的故事。
倘若你仅仅用言语下了一道逐客令,客人却硬要留下,主人除了暴力驱逐也没有其他办法。先前的姑娘想必是个好商量的性格,这个鬼新娘却不然,看来是要定了人,不撞南墙不回头。
陈说审视着道观内,拔腿奔向墙边堆放的幡旗,在其中翻找起来,在堂内扬起一阵尘土。
灵幡种类众多,功能也不尽相同,常用于需要引魂、召魂之时,必要时刻也可以充当替身。鬼新娘此行前来的目的是强娶,陈说当然不可能乖乖跟她走,那就只好做个替身代他走一程了。
他翻出一幅引魂幡,犹豫了一刻后咬破中指,在灵幡的图案上涂涂抹抹。引魂幡多用于指引去世者的魂魄不受尘缘的牵连阻碍,能够顺利入轮回,经陈说这番修改,图案中原本代表大吉和大凶的死门和生门进行了对调,万一鬼新娘认出这是假货,直攻替身弱点处,也不至于对本人造成太大的伤害。
好在这里究竟是道观,生人气息对于鬼怪而言或多或少会被曾经的香火气掩盖。这幅引魂幡已经沾了他的血,只要再添上一些贴身的物件,对于门槛外的新娘而言就是一个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替身了。他脱下廉价西装的外套,把袖子绑上引魂幡,默默在心里告诉自己小钱钱不如小命重要。
鬼新娘的耐心似乎快要耗尽了,脸上的笑容越发僵硬,脸色已经由最初修饰过的红润转向青黑,四周还隐隐约约散发着业瘴的黑气。她在并不高的门槛前一蹦接一蹦,可始终被阻隔在外。陈说看准时机,简单助跑两步,把手里的引魂幡朝外用力一掷,正正命中新娘的脑袋。
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分头行动。
脑袋滴溜溜滚出数尺远,新娘似乎被砸得有些发蒙,那脑袋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势呆了一瞬。
片刻后,刺耳的唢呐声混合着喧天锣鼓划破夜空,诡异的音调仿佛在给新娘报喜。陈说眼睁睁看着新娘一手抓着幡,一手提着面带狰狞笑容的脑袋回到轿子旁,有了偃旗息鼓之势。
五、四、三……时间快到了。
于此同时,绑在引魂幡上的西装外套毫无征兆地松了开来,掉落在轿前的地面,虽然看不清新娘的表情,但陈说总觉得她震惊得快把自己的脑袋给掐裂了。按他的推测,这幅替身草率间制成,没有任何加持,本就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二、一!
他正思索间,新娘双手暴出颜色不正常的青筋,发疯一般撕扯着替身,迎亲队伍演奏的唢呐和锣鼓制造的噪音更加凄厉。灵幡被攻击的同时,陈说只觉得新娘尖利的指甲在自己身上反复抓挠着皮肉,身上逐渐绽开一道道小伤口。
时间真的快到了。
就在陈说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远山寺庙第一声钟鸣踏着星河悠悠传来,门外登时响起女子尖利的呼嚎,伴随着无数人声的锐利尖叫,不知多少鬼影在同一时刻开始悲鸣。陈说用力揉按着两侧太阳穴,背靠着木门蹲坐下来,只觉得这些凄厉尖叫要把自己撕碎,头疼欲裂。他明白现在已是第二天,晦暗的夜空再过不久就会天光微明。
昏昏沉沉间,他感到有人在他眉心轻轻一点,脑中的凄苦尖嚎登时消失,只余下寺钟余在天地间的雄浑,钟声围绕着林间雾霭缓缓落至山腰,延伸到山下红尘。陈说闭目安神,在心里默默数着,每当钟声紧凑响了一阵后,都会再舒缓地敲响十八下。
总共循环了三轮,寺钟鸣一百零八响,既象征一年物候轮回,也意在除尽人间愁绪三千。
钟声最后一响的余音散去,天色似乎又亮了几分,陈说无力地倚着门槛,坐在地上缓缓睁开眼,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身着红袍的少女,跟白玉雕刻而成的神像上凝结的红烛泪一般颜色。她一手执笔,另一手执一本黄纸薄册,微微低头凝视着陈说。此时此刻,陈说只觉得面前人如同一株傲然绽放于严冬的红梅。
看见他睁眼,少女双手背到身后对他嫣然一笑:“你好,我是薛小缘,这座道观的神官。你的愿望我听见了。”语音柔和,陈说不自觉地被安抚平静。这枝红梅绝不似自身所生长的寒冬那般凛冽,而更像化开春水的第一缕风。
神官保佑,你终究会在万千红尘中牵得一缕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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