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他走出一段路时,才慢知慢觉发见,他主动牵起了她的手,虽只虚虚一握。盈盈充足的杜衡香气已淹没了她,她总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了。
该说不说,这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实在很多,各宫中的都有,想来都是奉命折花回去插瓶。
在大庭广众之下同扶熙如此亲密还是她头一遭,手不自觉地就攥紧了些,小动作倒让他察觉到,目光淡淡点了过去。
为掩饰自己心中糟糕,絮絮左右一顾,只好自己扯了个话题,说:“这寒士卧雪,开得的确很好。难怪皇上喜欢,臣妾也很喜欢看。”
说完,絮絮便侧过脸瞧他的反应,想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夸一夸他品味好什么的;但身侧,良久才有淡淡一声“哦”。
“哦?你喜欢它什么?”
絮絮正预说喜欢就是喜欢,喜欢自然要喜欢它的全部,否则就不是真正的喜欢。
但又一次想起太皇太后的教诲,把这番理论咽了下去,灵光一闪,想到太皇太后此前跟她说的那两句话,眨了眨眼睛,如数念了出来:“梅花开在凛冬,这片寒士卧雪更是枝枝遒劲,天生傲骨。花色虽掩于雪中,但,寒而不肯改其香,孤而不肯屈其节,最是难得。”
她话音刚落,扶熙探究的目光便打量了来,她微微侧头,端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其实心底直打鼓,也不知他是不是瞧出这不是她真正的水平,才这般诧异地看她。
又静默了片刻,冷清的嗓音才有所回应:“还以为你要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缘由。”
絮絮惊了一下,忖度扶熙果然是很了解她的个性,本想附和,但那不就承认自己刚刚一番很有水平的话,其实都是自己打小抄抄来的?
她又暗自喟叹,扶熙竟然这样了解她,她这成婚三年,似还是捉摸不透扶熙的个性,大多时候,他都那么波澜不惊,与这满园梅花一样冷冷清清。
絮絮借这话头,从怀中抽出焐得热乎的一方龙纹绢帕,攥到手里。先才思索的腹稿这时竟然一片空白,通通给忘了,如何把这横也是丝竖也是丝的手绢儿送给他?
她给自己鼓了鼓气,一不做二不休,那么,……她飞速侧过身子,左手紧攥着揉成小团的绢帕塞到与他相握的右手手心里,右手便一点一点把帕子渡进他的手底。末了浅浅一握,叫他握紧,表面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等扶熙眼神探过来时,她才干咳一声,说:“是一方手绢。是,是我自己绣的。”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知之明,也不奢望他会夸她什么,只要以后能见着他用她的东西,她便很高兴了。
扶熙收回目光,并未展开手绢细看,而是折了两折便扣进白玉腰带里,说:“皇后有心了。”
她怔了怔,只是有心了么?
她拢了拢左手,藏在袖里,指头上戳的一二三四五个窟窿还未好全。那时心心念念觉着他会欢喜,丝毫不觉得疼,这个时候,这一二三四五处竟纷纷疼起来了,甚至钻心。
……好吧,他极少夸人,有这句评价已经难得,絮絮压下心头那种期盼与失望的反差,望到前头,强自欢笑说:“啊,到了。”
然而小亭里却不见了太皇太后影踪,仅是瑟瑟发抖的寒声守在原处,抱紧胳膊,见他们一行,忙地福身行礼:“奴婢给皇上、娘娘请安。”
扶熙未语,只是宋成和瞥到皇上的脸色又沉了沉。
絮絮急忙问寒声:“皇祖母呢?”
寒声垂眼答道:“娘娘,方才太皇太后说身子不爽,便先回寿宁宫了,吩咐奴婢等着娘娘。”
絮絮还待再问,右手已被扶熙轻轻松开,她侧过眼睛看他,扶熙肃冷的目光却并未与她对看,而是看往角落一炉檀香。香烟袅袅,可见人未走太远,兴许走得还急。
他自然知道了他的皇祖母的用意。他最后垂眸看着他的皇后,发上落了一重雪,这时静下来,雪便渐渐化成雪珠,晶莹剔透,沾于簪钗之上,犹如凤凰泣泪。
他利落解下身上尚余有她淡淡香气的赤狐披风,轻轻往她肩上一披,松开手时,还因披得不稳险些滑落,絮絮忙抓住披风毛领,抬眼向他笑了一笑。
扶熙淡淡转头,竟就要这么踏出小亭子,絮絮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为何他突然给她披上披风,原是要走——情急之下,不由分说就去抓他的手。
抓是抓住了,扶熙回头时,一双眼睛又冷又凉,好似方才那点点温柔以待,都是絮絮自己幻想出来的,这叫絮絮愣了一下,嘴里还不忘把想说的话干巴巴地说了出来:“皇祖母染了风寒,在外头不宜久待,想来是因此先走了,皇上得空的话,……”
他却慢条斯理地拂开了她的手,她原也没有用力,他拂得亦很轻松。“朕尚有国事处理,改日再说罢。”
絮絮站在原地看着墨紫色的身影就这样大踏步离开,寒声在她后头低语:“娘娘,该行礼跪安……”
絮絮烦恼地踢了一脚亭柱,眉头蹙着,低声说:“跪什么跪。安什么安。本宫头疼。”
寒声怯怯问道:“娘娘,皇上那儿没有伞么,怎么娘娘淋了这样多雪?奴婢替您收拾收拾,别冻着了。”寒声很不理解,太皇太后分明说,自然有人替娘娘撑伞;她没看到替娘娘撑伞的,倒只看到傻乎乎的娘娘把自己的披风给了旁人呢。
这话大逆不道,她不敢说,只是看着絮絮的眼光又多了几许心疼。
絮絮立桩一样立在那儿任寒声替她拾掇,顺便注视着扶熙的背影到消失。
她心中何尝不敞亮,方才扶熙容忍她,对她稍有温柔,都是因着皇祖母在此,要在老人家面前做出恩爱的模样罢?
她心头气了一会儿后,就又化作一股思念,这思念来得莫名其妙,却至汹涌,叫她又慢慢舒开了眉。也罢,也罢,不是第一回如此,她该宽心一点的,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冻也难靠一日春风。
絮絮半回过身,看着寒声道:“既然本宫出来了,去打听打听父亲那边的战事。”
寒声呆了一呆:“娘娘是要做什么?”
絮絮习惯性敲了敲额角:“干活。”
出园时,大抵为了泄出心底不快,絮絮专挑雪厚完好的地方踩了一通,踩到雪上方有些解压的快感,走出半晌才又想起:“之前折的梅花枝还在那边堆着……”
寒声道:“娘娘,奴婢去取罢。”
絮絮摇头,却拉起她的手匆匆行去,笑了:“一起去,本宫那个雪罗汉也没堆完呢。”
寒声时常觉得自家娘娘是个孩子。
待絮絮兜兜转转又回到花树底下时,只见自己堆的雪罗汉已经被人扫平,闲插在两侧当做胳膊的梅花枝还不见了。而她命小顺子滚的大雪球,这时也添平了她挖出来的雪坑。
絮絮重重吸了两口凉气,压抑着嗓音,但压不住其间的滔天怒火:“谁干的?”
寒声下意识瑟瑟一退,又走上前,忙地蹲下去要把雪罗汉重新堆好,絮絮向她走了两步,拉她站起,冷冷往周围一扫,园子寂静,周围空无一人。
絮絮从容站定,道:“寒声,去把守园的管事请来。”她咬了咬这个“请”字,寒声吓了一吓,连忙去叫人。
半晌,寒香园管事便领着园中宫女太监十四人一齐来了。知是皇后娘娘发落人,那管事跪下行了礼后便在发抖,抖得絮絮都觉得好笑。她居高临下,问:“你们中可有人知道,这是谁弄坏的?”
她气势太凌厉,竟叫下头鸦雀无声,絮絮瞥了眼这十四个人,站到管事的面前:“你先说。你可有看到什么?”
管事颤颤一抖,支吾开口:“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今日进园的人多,来来往往,奴婢实在……”
絮絮道:“那,劳烦管事回忆回忆,都有哪些宫里的人来过?”
管事冥思苦想:“太皇太后同娘娘您,皇上……此外还有,贵妃娘娘,淑妃娘娘,丽才人,楚美人……”他一连报上一堆名姓,听得絮絮思绪纷乱,忙地打断了他。
寒声倒在旁边兀自喃喃了一句:“贵妃娘娘也来了?不是说病了,在休养……?”絮絮没听见。
管事因絮絮那句斥责立即缄了口,又低下头去,絮絮瞧着他那样子,嗤笑一声,扬了扬声调:“青天白日的谁毁了这么大一尊雪罗汉难道都查不出么?既然知道怕,本宫数三下,谁说了,待会儿便免罚;要是都不说,就一并打发去司刑司。”
管事的头伏得更加低了,絮絮瞅他一眼,便开始数:“一——”
“二——”
她顿了一顿,瞧到角落里跪着的个小丫头动了一动,步子轻移,走到她的面前,柔声说:“你说出来,本宫不罚你,也不罚她们。”
小宫女抖搂着抬起头,觑见面前神色看起来还算柔和的皇后娘娘,犹豫了一个数的时间便狠狠拜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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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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