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书安原本落在她眼睛里的视线忽地移开，将脸别向一边，看着池子闷声回道：“没有。”
许是喝太多酒的缘故，这道声音有些沙哑，低低的，在朱绍的心底轻轻挠了一下。
朱绍见他这样，知道他定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伸着脖子往谢书安跟前探去，抬眼欲寻他那对墨色的眸子。
幽幽的月光在他纤长的睫梢上染了一层白光，墨色的双眸中映着池子的水光微微颤动。
默了片刻，他转眸看了朱绍一眼，又看回那池子，似是斟酌了会才开口道：“就跟人吵了一架，没事了。”
朱绍心头一动，不自觉地稍稍坐直了身。
她本是做好了被他三两下打发走的准备，没想到谢书安真的回答了她。
朱绍放下抱着膝盖地手臂，撑着地面伸展开腿，不动声色地往谢书安那边凑近了些，同他一起坐在了石阶上，顺势道：“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
她这话说得像是在哄小孩似的，表情却是认真的，一时哄得谢书安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无措地眨着眼。
见他没有吭声，朱绍又往他身边贴了过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真的，我现在就帮你揍他，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你。”
谢书安微微蹙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尔后又不知怎的噗嗤地笑了一下，说道：“得了吧，打伤了我还得照顾，更麻烦了。”
墨色的双眸微微弯起，眉宇舒展成画，勾勒出他那如春般温和的笑颜，笑得朱绍的心头也一同雀跃而起。
她睁着双眼，贪婪地盯着那对带着笑意的眸子，细细地将其印入自己琥珀色的瞳孔中。
直至那对墨色的双眸从含笑变为紧张，从对视变成凝视，她才在回神之时捕捉到了他慌忙躲闪的眼神。
“明日，我带你去见他们。”谢书安别过脸，正正看着面前的池子，突然说道。
朱绍听不懂他这句没由来的话，问道：“见谁？”
“张冲和玄秋。”
他正说着，见远处碧娟正在往这边走来，便起身嘱咐道，“早点歇息，我走了。”
梅花的香气撩过朱绍的发顶，扬起一小阵微风轻抚而过。
朱绍看着他的背影，回味着他方才露出的那一抹笑。
-
次日，朱绍用完早膳后便出了门。
她敲了敲谢书安的房门，见屋内许久未应，便知他定是去了营中，遂换了身白色的广袖长袍，披了件斗篷便往营里去。
谢书安先前嘱咐过她不要去营中，虽未说理由，但从他在先前来的路上便将她的面容藏起来的事情看，大抵是不想她的身份和样貌被其他人知晓。
她戴起斗篷上的兜帽，沉默地在军营中缓缓前行。
营里起得早，此时士兵们显然是已经训练了好一阵，一个个脸上留着豆大的汗水。
朱绍时而藏在帐子的后面，时而藏在外围的林中，在这茫茫人海中捕捉着想见的那个身影。
忽的，就在她寻了近半个时辰后，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那道身影。
谢书安正在队列之外看着，他今日穿了件黛色的窄袖圆领袍，内里穿了珊瑚赫的白边交领。
宽阔的肩膀下是绣了菱形的暗纹，微微伏起的胸口将整件长袍衬得挺直。
宽大的长袍被一根黑色的腰带束起，宽肩窄腰，身长玉立。
朱绍看得入了神，营中人多声杂，全然没有发现此时不远处，玄秋正皱着眉警惕地瞪着她。
“诶！小心！”
忽然，一队骑兵猛地从朱绍身侧冲来。骏马的铁蹄重重地踏在地面上，震得地面颤动着发出闷响。
下一刻，那名士兵拉紧了缰绳勒马停下，马匹受惊地高抬前蹄，眼看就要砸下。
朱绍回过神来，飞快躲闪了开，头上的兜帽随着她的动作被风扬起，日光忽然照在她的面上，兜帽下的容颜被尽数窥见。
“皇上！”
突来的强光刺得她的眼睛发酸，她还没来得及将兜帽再度戴起，便听到不知是人群中的谁陡然冲着她高喊出了这两个字。
一时间，原本嘈杂的环境骤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很快便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嘴里说道：“皇上？这个人……是皇上？！”
场上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一道道如刀的视线围绕在朱绍的周身，似是要将她凌迟至死。
这样明显的敌意，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她下意识握住了佩剑的刀柄，那双方才还在细细描绘着心上人模样的双眸，此时变得目色暗沉，冰冷如霜。
“老大，”营地的另一侧，一个士兵正一边好奇地冲不远处张望着，一边对正在视察的谢书安说道，“那边好像怪怪的。”
谢书安随着那人的眼神望去，见那一边的士兵们正不知围着什么，一个个战战惶惶。
“是不是从林子里抓到了什么？我听他们说什么黄鳝黄鳝的。嘶，奇怪，这黄鳝不是在水里的吗，怎么在、诶？老大！”
士兵说着说着，突然身边卷起一阵飓风，扬了他一脸的沙子，在尘中留下了谢书安狂奔而去的背影。
此时，朱绍周身的士兵正围得愈来愈近，她抵着的剑并未出鞘，只是同样戒备地盯着周围的人，同他们僵持着。
她不是打不过，她只是顾及到这些人都是谢书安的熟人，她不想伤害他的人。
站在最前头的士兵忽然对着朱绍身后看了眼，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朱绍预感到他们大抵是要对她发作了，遂深吸了口气，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屈膝，准备好迎战。
“上！”他们几人前后包夹住朱绍，腾空跃起，企图将她压制在地。
朱绍左脚踩地蓄力，全神贯注地搜索着这个包围圈的破晓，还没等她逃脱，忽然，一道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都给我放下！”谢书安挡在朱绍的身前，对着周围的人大声呵斥道。
这一声低沉雄浑，语气中带着些慌乱的愠色，似是着急的命令着，一时读不出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惊慌了。
霎时间，众人噤了声，纷纷松开了握着武器的手，垂头静默。
朱绍的身量只将将到了谢书安的肩膀，此时被他稳稳当当地罩在了日光的剪影下，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安心感。
谢书安压制好从肺中吐出的喘息，四下扫了眼，开口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但御体万万伤不得，你们先放下。”
半晌，众人中响起了零星几个入鞘的声音。
谢书安舒了口气，说道：“替我在宫中牵线的人，就是皇上。”
周身的人看向他的神色越发凝重。
谢书安对此并不意外，他淡淡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去年，张氏亲王劫持了北部的救济粮一事，我当时也把消息带了回去的。这件事，就是她帮我做成的。而那件事，不仅仅是救济粮那么简单，一旦张氏亲王做成，我们北部所有地区都将岌岌可危。如果没有她的帮助，现在你们所有人可能都不在这了。”
“还有，这个据点，以及我们所获得的北部边境的呼和拉氏的消息，都是从她这得到的。我希望你们能明白，现在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不论过去有什么仇恨，那都不是她做出来的，与其现在对她刀剑相向，不如先放下手中的怨恨，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
谢书安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将朱绍拉近他身侧。
朱绍看着周围人戒备又不解的眼神，终于明白了谢书安这几日的用意。
同时，她也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在他所处的那个世界里，就是这样一个尴尬的仇人。
她从谢书安的影子中走出来，在他惊忧的眼神下走到了前面，开口道：“我确实就是当今皇上，朱绍。”
她挺直着腰杆，面上毫无畏惧之意，直面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继续正色道：“如各位所见，堂堂当今圣上，竟是如此一番身姿。众人皆说朕，矮小，柔弱，打小起。自去岁登基以来，朕便受限于太后，受限于奸臣，只是做了具没用的傀儡。”
她回头看了一眼谢书安，面上挂了一抹有些严肃的笑，不在用朕自称，“多年前，我因为被陷害而被人卖到了北部，本以为是在劫难逃，没想到确实被当地的村民所救，此恩我一直记得。”
突然，众人中有一人打断道：“你说了那么多，还不是因为你现在是这么想。那如果有朝一日，你背叛了我们呢？”
他们一齐看向了谢书安，眼里带满了质询的神色，等着他开口。
谢书安感受着这些投向他的眼神，似是巨石般沉重。
“如果她背叛了我们，”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偷偷地掠过朱绍的侧脸，嘴唇动了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说道：“我就杀了她。”
朱绍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静静地听着。
她不得不承认，即便知道只要她不做，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但真正亲耳听到他这样说出口时，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尔后，她耳边又再次响起了谢书安的声音。
这一次，声音中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惶恐的躲闪，而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似是对天发誓一般，坚定道：
“我也和她一起死。”
朱绍：呜呜呜呜，他说他要杀我
作者：宝宝别哭，臭男人怎么当着宝宝面讲！
谢书安：我也和她一起死
作者：我曹，用命做担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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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剪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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