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眄视的人简直要不怒反笑。
容雪尘一来便见到度骄穿着肩胛处几乎镂空的轻衫,即便是花纹掩盖,也能瞧得清楚其肩胛骨的外形。
容雪尘将手上提着的外衣递给他,“披上。”
度骄挑剔地撑开来看,勉强算得上入眼,慢吞吞地披在背上,他觉得身上穿着的这件更好看,可惜容哥哥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样子,他遗憾地叹道。
昔一听闻度骄不见了踪迹,容雪尘面上镇定地放下手中的狼毫,语气淡淡地询问文良何时、在何处。
文良差点要以为容雪尘根本不关心度骄,他自己急得火烧眉睫四处转悠,面前的人却还能维持镇定。
直到半截狼毫一路滚到他的脚下,他默默地吞咽了一口水。
容雪尘却仍淡然自若地说,“走吧,再不找就晚了。”
说完这句话,下一刻文良就瞧不见他远去的身影,只有在晃动的门扇在昭告他的急促。
他甚至都跟不上。
——
路上容雪尘还没来得及说重话,度骄就开始诉苦。
他指着一旁被押过来的盗贼,委屈地说,“就是他们欺负我,不仅说要把我卖了,还绑了我,你看!”
他伸出自己细嫩白皙的手腕,上面仅有一道浅淡的红痕,“这就是证据,可疼了!”
“就绑了一会。”盗贼小声回道。
度骄瞪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还想绑得更久?”
盗贼不敢吭声了。
容雪尘:......
容雪尘示意将盗贼押去衙门,不作评价。现下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度骄嚷得更大声了。
容雪尘揎起他的衣袖,拉近他的手,声音很轻地问,“疼吗?”
乍被这么轻声细问,度骄反倒不自在起来,“其实还好。”
度骄从被绑到被救,不过半日,他甚至没来得及绝望,只有当初一点点害怕的情绪,此刻回想起,心情突兀地涌起如骤雨般的屈意,溢得不止。
他正要述说自己的苦楚,眼前就出现了他的爹爹和娘亲。
“爹爹,娘亲。”
他们看起来比度骄还委屈愤恨,度和年目露凶色,“我儿奉浼,那些贼人爹爹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的娘亲怜惜地打量度骄,“瘦了,瘦了。”
度骄顺势依偎在他的娘亲肩上,他提起一旁默不作声的人,“是容哥哥找到我的。”
他虚握了下手,什么都没有,他转过头看向容雪尘,不知何时容雪尘避开了些,静静地看着他们。
度和年正要说话,容雪尘开口道,“既然人已找回,我先回房了。”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
度骄宽慰了他们几句,就急匆匆地想要赶上容雪尘,“爹爹,娘亲,我还没跟容哥哥道谢,后面再跟你们说。”
度和年拉住他,说出容雪尘没有告知的话,“你容哥哥是不是还没和你说,明日他便要搬出去了。”
度骄呆怔了会,“爹爹,为什么?”他神情不解地问。
度和年嗫嚅不语,片刻后只说道,“你快些追上去,说不准还能问清楚个理由。”
度骄便如飞雀一般追了过去。
度骄找到容雪尘的时候,他正在抚摸着一截折刃,指间的血珠一点点地滴下来。
度骄急忙找起包扎的物品,“容哥哥,你受伤了。”
容雪尘制止度骄,凝望着他,“你今日害怕吗?”
度骄满脸委屈,“我当然害怕啦,一开始害怕得在那里发抖。”
“如果你见不到你的爹娘,跟这种害怕的程度比起来如何?”
他说出令度骄尤其恐惧的假设,也可能是因为容雪尘的表情太过认真了,仿佛下一秒他的爹爹和娘亲便会消失在这世上。
容雪尘收回了话,“不会的。”他先一步否决了他先前的假设。
度骄这才放下心,埋怨道,“容哥哥,你为什么要吓我,我今天受到了好多惊吓,你要补偿我。”
他顺杆子往上爬。
“你想要什么?”他问道。
度骄记起他还有一事要问,“容哥哥,你为什么要搬出去啊?在这里住着不开心吗?”
“没有。”容雪尘并未多说,但度骄自顾自认为他是开心的。
“那我要容哥哥住在我邻近,还要有我专属的卧房,这样我就可以多去看看容哥哥啦。”
他抓住容雪尘的手臂,眼眸明亮地靠近容雪尘。
他们的距离很近,而容雪尘没有往后退开,他目光定定地应道,“好。”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度骄常在两个挨近的府邸间往返。
容雪尘好像是搬出去了,又好像没有。
因为经常能见到度骄,有时候是半日,有时候是一整日,几乎没有一日是落空的。
——
是日,度骄想起了文良先前所说的书生和狐狸,一旦上了心,便时刻记挂,索性决定寻了个时间去瞧。
他已然将上次短暂的害怕情绪抽离,此时回想起来,只有没实现的事还待他去探寻。
经过上次那一遭,度骄对文良是半点信任都无了,即便是他自己出的事祸,文良不行的话,那谁可以呢?
他细细琢磨。
愿意陪着他胡闹,又能够不告诉爹娘的人,还得有足够的武力......
有了!他敲定了人物。
“容哥哥,陪我一起去嘛!”
度骄赖在容雪尘的书案上,不让他继续翻书卷。
他以前确实认为不好打扰容雪尘,但如今他换了个看法,如果他再被劫走,那麻烦的还是容雪尘,直接拖上容雪尘不就好了,杜绝忧患。
有了诸如此类的想法,他心安理得起来,谁让他摊上容雪尘啦。
度骄的红衣袖甩开,差点染上砚台里的墨水。
容雪尘及时拂开,而赖在书案上的人甚至还在打着滚,丝毫未察觉。
“可以。”容雪尘终究还是应下,再不应,度骄估计就要使出更进一步的招数了。
“容——”度骄正要说出下一句话,没想到对方已然应允。
他迅速翻起身,兴高采烈地拉容雪尘一同站起,“择日不如撞日,走吧。”
他竟是连一刻都不想等。
度骄牵起容雪尘的手,握紧后就开始往前疾奔。
容雪尘觉得这红团子只有岁数在长,其他的是半分不改,如这风风火火的行事作风。
——
“好像是在这边。”黑衣少年背上的人这么指道,他跑得太急,没一会就累了,剩下的路都由容雪尘背着走。
他们兜回了原先度骄被劫的那棵树下。
“所以,你不知道在哪?”
容雪尘算是看清了度骄在胡指,他淡淡地说道。
“我、我就是有点纠结,你朝我指的方向走就是了!”
度骄仍嘴硬地不肯承认,他觉得自己能找到,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自信。
其实找不到也没关系,再去找文良问上一遍不就好啦,度骄默默在心里暗道。
抱着最后一次找不到就回程的想法,竟然碰巧被度骄歪打正着找到了。
古庙荒凉,只有低矮地一层,里头的佛像残缺不全,在他们进去的时候,墙皮还在掉落,砖瓦不断地撒下点点碎渣,又因为里面透进来的光不多,显得颇有些阴森。
原本度骄心里发憷,转头看见容雪尘一脸淡定的神情,又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他悄悄贴近对方,给自己增强一些勇气。
他好奇地问道,“容哥哥,你不会害怕吗?”
“害怕?为何害怕?”他居然反问道。
度骄扯着他的手臂,“说不准会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呢!”
“没有什么会比人心更可怕。”
容雪尘眼神稳定地说道,似乎在度骄的印象中,就从未看见他慌张的样子。
“容哥哥没有感到害怕的事情吗?”
度骄没忍住又问,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全然无畏惧的事物,就比如他,他害怕的事情可就多了,害怕亲近的人不在,畏惧黑暗,恐惧疼痛种种。
这次容雪尘没有回答,他只是平静地继续往前走。
度骄在内心腹诽,他觉得容哥哥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怎么会有人真的没有害怕的东西。
他们仔细寻了一圈,书生没见到,倒是容雪尘发现了一只虚弱的狐狸病恹恹地躺着。
度骄皱着眉头担忧地说,“容哥哥,要不我们找人来?”
容雪尘轻轻地摇了下头,他看出这狐狸即将断气,身上的伤口太严重,即便是止了血,他的内脏早已受损,并且应该是有人试图医治过了。
度骄怜惜地靠近狐狸,在容雪尘制止他之前伸手摸了摸它,狐狸不但不抗拒,还亲昵地蹭,这时度骄才发觉它还是只瘸腿的狐狸。
“容哥哥,真的没有办法吗?”
度骄的心情低落起来,他从未经历生死,身旁也从来都没有人失去过性命。
容雪尘抚着度骄的发顶,“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生死一事无人能逃脱。”
度骄的表情沮丧不已,他联想到许多人,“爹爹和娘亲也会吗?”
“无论是你爹娘,还是我,”容雪尘沉默了一瞬,“亦或者是你。”
谈起生死,容雪尘是经历过的人,他对自己近乎苛责,对度骄,竟开始复杂起来。
在小狐狸彻底合了眼的时刻,度骄仿佛感悟到了生与死的距离,此前近在咫尺,此后天各一别,再不相见,他的悲伤茫茫然地浮起,他无法接受。
他没有悲伤太久,因为背后有叮里咣啷的声音响起来,他们迅速掉头看,正是度骄想要寻找的书生。
书生手上抱的一堆东西全摔倒了地上,度骄一瞧,竟是锅碗瓢盆样样俱全,难不成他是打算在这边安家?
书生直愣愣地盯着那只狐狸,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长得清俊,模样却很狼狈,一看就是家境贫寒子弟,衣裳全是缝补的。
度骄走开了些,他看出书生跟狐狸是有感情的,又觉得这庙没多大,就直接拉着容雪尘出去。
度骄望着天空漂浮的云朵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凝向被风卷起的枯叶,随着枯叶的移动转着眼珠子。
容雪尘看向他盯着的那片枯叶,他又想起度骄更小的时候,一团圆滚滚地,明明跑起来不稳妥,却偏偏要奔得极快,导致远远地看就像一个火红的球滚过来。
不知怎的,最近他看什么都有点像度骄,他暗哂道,难不成是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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