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楠之觉得,他就没必要同情眼前这个叠着修长双腿,正举着一本封面写着“我和木头美人的小情趣”的读物的男人。
身为这本小说的另一位主角,顾楠之拖着带着旖旎铃声的沉重步伐,像个即将被处刑的囚犯,生无可恋地走向这个“命中注定的男人”。
“嗯?来了?”
饱和度拉满的判官大人偏过头来,仿佛刚刚看到这位以龟速挪进庭院的“木头美人”。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美人右手的手环上。
顾楠之都懒得计较那个又把他顶在风口浪尖的撤回投诉的理由,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老洛出报告了吗?”
“还要一会儿,”鉴寻拉开身边的乌木椅子道:
“检查都做了,没什么问题,就是昏睡不醒。”
顾楠之将那把乌木椅子搬到鉴寻对面才坐下,从手环里调出一份验魂司发来的报告,点开图片:
“死因是车祸,鱼尾确实是拼接的,鱼尾的尾椎直接接驳了脊椎,这是违反伦理的生物融合手术,你之前不是也让人查了?报告一样吗?”
“差不多。”鉴寻搁下书,挥了挥流纹衣袖,跟前被风吹皱的浅池里的睡莲便都开了,其中两朵里分别关着一只鸽子蛋大小的草龟。
小草龟们一看“牢笼”大发慈悲地开了,立刻扑腾着跳进水里,溅起两朵水花。
“他们怎么你了?”顾楠之对于鉴寻那么大、那么老的一只鬼,欺负那么小、那么嫩的两只龟感到费解。
“他们叠在一起晒太阳。”鉴寻慵懒地斜倚在乌木椅上:
“而且两只都是公的。”
这个“而且”真的不必加的。
顾楠之将脸扭向一旁,继续点开全息投影上的报告细看。
驼色羊绒大衣覆在他有些单薄的肩头,能见着敞开的衣领里,依旧穿着那身熨烫得平整的白衬衫,纽扣纽到最上面一颗。
鉴寻就像他刚看的同人本里描写的那样,“目光如有实质地抚摸着顾楠之迷人的侧脸”,最终视线停留在左耳白得耀眼的蛇骨耳挂上。
如果能附身在蛇骨上,就能趴在那圆圆的耳廓上,细细观察那薄得透明的肌肤下,宛如叶脉延展的细细的血管。
趁其不备地咬上一口,就能见着那耳廓充血变红,像在地平线上随着旭日东升而逐渐延展的朝霞……
“上次花宴,那几个半妖话里话外,都在定性他们之间的阶层。秦封作为缝合体在鄙视链的末端,蛇女作为残次品在中间,而拥有上古基因的他们,自认为是最高贵的……”顾楠之并未注意到鉴寻肆无忌惮的眼神,只专心于眼前投影:
“那按他们的意思,应该是先有生物融合的‘缝合体’,再有实验室里出来的‘残次品’,最后才诞生了拥有上古基因的……‘成熟体’?”
“这样解释很合理,但你忘了一点。”鉴寻动了动手指,让先前移到池边的假山飞回到池子里,给两只草龟垫脚:
“他们都是商品。”
顾楠之将目光从报告上收回来,落回到撑着头注视着池塘的鉴寻脸上。
“这种流水线生产半妖的风气由来已久。五十年前上位的新一任妖王,禁止妖族依附于人类,若说是真心相爱,就必须活剖妖丹,脱离妖籍,办手续领证以后去人间生活。”鉴寻淡淡道出原委:
“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渴求,既然不能是妖,那介于人与妖中间形态的‘宠物’,便应运而生。只要他们别被放出去咬人,爱养多少养多少。你觉得,经营这门生意的人,会按部就班吗?”
顾楠之听到这里只觉得阳光照在身上都感觉不到温暖。
确实,如果是拥有足够资本的上位者,根本没必要谨小慎微。
他们大可以不计成本地投资所有“品类”,看哪几个最终产出的“商品”投放到市场上更受欢迎,便集中资金“生产”。
所以“残次品”、“成熟体”都是相对的,也未必有先后之分,关键还在受众。
若有了更完美,更符合受众期待,或者单纯只是更猎奇的“商品”,那么如今的“成熟体”也会被淘汰为“残次品”。
“但我总觉得,秦封变成那样,并不是单纯满足某些癖好。”顾楠之顺着鉴寻目光,看着又重新叠在假山上晒太阳的两只草龟道:
“你不在那两日,我去了趟秦封住处,得到了一些线索,看到了他的心理咨询记录。”
顾楠之至今想起那些文字,都觉得不寒而栗:
“他的表哥嫌疑最大,我怀疑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虐杀,除了惩罚他和泰山蛇女有私情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他表哥叫什么?”
“秦政。”顾楠之回忆了一下和秦政的两次“不期而遇”:
“他是故意让我盯上的,就像那份个案记录里描述的那样,他会纵容秦封逃跑,在他失败后继续鼓励他。他是站在顶端的上位者,微笑着将一个快爬出洞口的人,反复踢下深渊。”
顾楠之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阴影,像只有一季生命的蝶垂落的翅膀。
“但是秦封没有认输,碎裂的只是他的躯壳、他的魂魄,不是他的心。”
顾楠之想起那书房里小心掩藏的短短长长的标记,以及感同身受的被百鬼啃食的记忆。
秦封长期经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可他仍旧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借着这一场残忍的陨落,迸发出微小却又足以揭开黑夜衣角的光芒。
顾楠之是这场陨落最后的“观众”,秦政显然想如法炮制,也纵容他去深挖关于秦封的一切,随后观赏他徒劳无货的挣扎与彷徨。
“秦政那边我自己找钱司仪查,你能不能帮我查两件事?”顾楠之看向鉴寻。
鉴寻那一头显眼的银发被阳光照得像是半透明的素罗,随着他向着顾楠之倾斜的身姿而渐次垂落到胸口。
顾楠之情不自禁地想起当时在银白的花瓣掩映下,自己一把拽住的那一簇发。
冰凉的、丝滑的,像是会从指缝间溜走,又蛇一般缠上来的活物。
顾楠之不敢再看,垂着眼强迫自己说下去:
“一是查一下阴司有没有一个叫‘赵晋’的人,二是查一下两个锁眼,看看它们有什么关联。”
鉴寻想了想道:“第一个不难,第二个需要你把锁眼交给我。”
顾楠之于是从万宝囊里取出装在密封袋里的两份锁眼递过去。
秦封的那个是完整的,而他自己的那个,全都是碎片。
碎片上沾了他的血,根本洗不掉。
鉴寻盯着那血色,接东西的手略微迟疑。
顾楠之未料到鉴寻的迟疑,手一松,倆袋子“哐当”一声砸桌上。
随后他的手就被鉴寻一把拽住了。
那一瞬间,顾楠之觉得鉴寻和往常不太一样。
不是好整以暇的调戏,也不是迂回曲折的试探,而是一种条件反射的紧握住他的迫切。
鉴寻的手比顾楠之的大了一圈,他将顾楠之的手包裹着,抓得很紧,却也很慎重,像是小心翼翼地捏起停在花朵上的蝴蝶的翅膀。
顾楠之疑惑地看向鉴寻,鉴寻却忽地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
某种稍纵即逝的情绪,如被惊起的鸟儿,拍着翅膀飞进了密林,再瞧不见了。
鉴寻将锁眼收入阔袖中,神色如常道:
“刚说到哪里?”
顾楠之这才回神:
“是说,赵晋的信息能不能先查?”
“当然可以。”鉴寻慢悠悠地将桌上看了一半的“文学读物”推到顾楠之跟前:
“先念两页听听。”
顾楠之低头看看那本子,又抬头看看鉴寻,再低头看看本子,随后抄起来往鉴寻头上一丢,转身跑了。
鉴寻接住滑落的本子,盯着顾楠之的背影,像看一只刚抓住就狠狠蹬了他一脚飞速逃走的兔子。
然而那笑容,终究是慢慢收敛了。
他将本子翻到最后一页,提前预支结局。
结局是圆满的,皆大欢喜的。
可是这圆满、这欢喜,就像是永不凋谢的假花,做得再真,也经不起推敲。不过是个妆点,教人看着高兴。
人就是这样,惯于制造美好的事物,用于自我欺骗。
鉴寻合上书,也合上眼,安静地晒太阳。
他不知道为什么乌龟喜欢晒太阳,他作为一只千年老鬼,已经不怕阳光的炙烤了,可也并没有喜欢上这独属于人间的温暖。
暖阳之所以稀缺又珍贵,是因为它漫过抽芽的新枝,覆过归土的落叶,吻过盛放的花朵,拥过凝霜的根须。
它给与人间冬去春来的希望,在每一场生老病死里周而复始地馈赠。
人们将枯荣交替,生死相续的恩德都归功于它,不知疲倦地赞美它、崇拜它。
可鉴寻不一样,他活着,从不感叹春生夏长的鲜活,秋落冬藏的孕育。
时间于他,不过是循环掠过的光影,既带不走枯萎,也给不了新生。
他感觉不到阳光的流动。
他不过是一具被照耀的尸骸。
然而晒着晒着,鉴寻忽然听到了细碎的铃声。
像要招了他的魂。
睁开眼,就见顾楠之背着光站在跟前,茸茸的一只。
“钱司仪说加急要钱,你和他说查秦政的事,省下来的钱我请你吃饭,现在就走。”
鉴寻瞥了眼池子,决定这几日都放过那两只小龟。
以后允许它们吃饭、睡觉、晒太阳都叠着。
不叠就用睡莲关起来。
直到它们“想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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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木头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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