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久走出烟雨楼时,斜风细雨已变作瓢泼大雨。
她脚步一顿,停在门口,任由雨水飞溅在身上,带来阵阵凉意。
半夏只观神情,便知自家小姐的心绪极其低落,故而安静地立在一旁,也不打扰。
“把伞给我。”
半夏将伞递给她,试探着问道:“小姐,我们回府吗?”
温久轻轻摇头:“你先驾车回府吧,我一个人走走。”
半夏正欲开口劝说,就瞧见一个熟悉的鹅黄色身影从身边倏尔闪过。
只见那人利落地夺过温久手中的伞,回眸望向她道:“去取一顶帷帽来。”
“是,世子殿下。”
半夏转过身的同时,嘴角扬起一个形如月牙弧度的笑,她本还不确定那人是不是世子,直到他夺下小姐手中的伞——这世上,与自家小姐衣衫颜色如出一辙,还敢夺下她手中伞的人,也就只有一个世子殿下了。
“唉,我们小久的心意变得可真快!”梅时雨瞥了眼她的裙摆,“不怕淋湿裙角了?”
温久凝眸望着他,心念微动:“你没走?”
“谁跟你说我要走了?”梅时雨笑道。
“也罢,你好生待着,我先走了。”
言罢,温久便要夺伞离去,几乎同时,梅时雨手一抬,将伞举过头顶,避开了她伸来的手。
他身形高挑,温久无可奈何:“把伞给我!”
“那可不行,”梅时雨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凌霄挟着我的车驾跑了,我现在既没有马车可乘,又没有伞。这么大的雨,小久舍得撇下我一人不管吗?”
“堂堂大凉世子,谎话竟张口就来,”温久扯唇一笑,计上心头,“烟雨楼店大物博,我去问芷姐姐借把伞来!”
“我烟雨楼可没有多余的伞,世子殿下淋着吧。”
叶芷音不紧不慢迈过门槛,在她身后,还跟着姜澈。
“三哥,你……”
温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姜澈急声打断:“小久,我不回府,与世子殿下不顺路。”
叶芷音暗笑,这一出“大戏”要是写成画本子,在楼内展演一番,定能招来不少客人,好好赚上一笔。
“好了,莫要闹了,”叶芷音将面纱给温久戴好,“楼内就一顶帷帽,我一会儿还要用。这风大雨大的,想也没什么人,你戴着面纱足矣。”
“世子,阿芷,小久,我先行一步,你们也快些回去吧。”
言罢,姜澈撑开伞,疾步离去。
梅时雨走到温久面前,将伞递给她,而后蹲下身来。
“你这是做什么?”温久不解。
“上来,我背你回去。”
“啊?不……我自己……”
温久还未来得及拒绝,就被叶芷音半推半扶到了梅时雨的背上。
“我去叫半夏来给你们撑伞?”
叶芷音虽猜到几分梅时雨的意思,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道。
“不用,”梅时雨向她使了个眼色,“ 让她撑伞。”
叶芷音会心一笑,拿过伞将其撑好,又递回温久手里。
“雨天行路不易,你二人小心些。”叶芷音又嘱咐道。
温久回头,向叶芷音摆了摆手:“知道了,芷姐姐——”
“别乱动,”梅时雨温声提醒,“小心我给你摔下去。”
温久搂紧他的脖颈:“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少女的气息忽然贴近,带来一股暖意,梅时雨勾了勾唇,偷偷放缓了脚步。
雨滴打在伞面上,似弹筝一曲,乐音婉转。
温久不知不觉生了几分倦意,她低头伏在梅时雨的肩上,一垂眸,无意间瞥见他们翻飞的衣角。她的裙角干干净净,而梅时雨的衣角早已被雨水打湿,沾染上了泥泞。
她默默将伞向前倾斜几分,凝眸观察,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将风雨阻挡在外。
“把伞扶好,”梅时雨忽然开口,“你这样,我看不到路了。”
温久微怔,一时忘了动作。
梅时雨停下脚步,微微侧头,温声问道:“是不是累了?”
“我……”温久压下心头莫名的异样情绪,“我有些困了。”
“早春乍暖还寒,容易受凉,小久再坚持一下。”
言罢,梅时雨加快了脚步。
温久凝眸望向梅时雨——少年面容清俊,光是侧脸,就已经足够摄人心魄,更为难得是,在他眉目间有着浓浓的书卷气,与那些妍皮痴骨的“花瓶”不同。
青春、干净又温润、谦和,怪不得会引得那么多世家贵女倾心,想到这儿,她觉得有趣极了,一不小心笑出了声。
看到她展露笑颜,梅时雨暗暗舒了口气:“总算笑了。”
温久上身微倾,歪头问道:“你说什么?”
梅时雨不答,笑着摇了摇头。
金陵城的另一边,姜澈孤身行路,与他们的欢欣截然相反。
除却分别的不舍心绪,还有更让他头疼的事,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他的身份又不能轻易示于人前,只能自吞苦楚。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脚步却愈加坚定,在风雨中,宛若一棵挺立的青松,巍然不动。
“阿兄。”
姜雪迎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伞,用力甩了甩,随后将伞斜倚在门旁。
“祖父在书房吗?”
姜雪颔首:“今日休沐又赶上下雨,祖父才懒得出门。”
姜澈不欲与她多言,顾自直奔书房。
姜雪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忍不住腹诽:这是出了何事?急成这样。
她眼珠一转,索性跟上姜澈,小心翼翼地躲在书房外,侧耳去听房内的动静。
“砰——”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打翻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姜雪就听见祖父在房内厉声喝道:“澈儿,你糊涂啊!”
“祖父,您坐下慢慢说,”姜澈搀扶着他坐下,“莫要气坏了身子。”
“士农工商,唯商者最下,乃贱业也,为士人所耻,” 姜松年语重心长地说道,“祖父知你不喜官场争斗,不愿入仕,自问未曾逼迫过你,可你也万不该选择此一条末路啊!”
“圣人说过,士农工商,无有高低贵贱之分,”姜澈执言,“他们各司其职,各尽其能,都在为大凉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有何不可?”
姜松年长叹:“我已年迈,你父亲又华年早丧,如今你既未入仕,又未成婚,日后叫姜家如何在京城立足?叫你妹妹如何自处?”
“我大凉建朝始,便不再以家世门第为尊,人人皆可入朝为官。”姜澈言辞恳切,“只要有所长,只要有心,便总会有道可行。”
姜松年轻笑着摇头:“澈儿,你未免太过天真。”
他抬手指了指书架上放着的一卷红色卷轴,姜澈会意,将它拿起,交与祖父。
“你可还记得,雪儿的婚约?”
姜澈迟疑地点了点头,不明祖父缘何谈及此事。
“这还是多年前,我同沈兄议定的亲事,一晃两朝人事,他都入土数十载了。”姜松年神情怅惘。
姜澈忆起沈家祖父的面容,那还是幼时记忆,于长安沈府。
身为前朝刑部尚书的沈家祖父沈照,为人清正,待人宽和,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奈何天道不仁,命运周折,沈照寥寥病故,此后,沈家几经辗转,才得以归于故土,而今又出了这等意外,直叫人感叹。
“沈家灭门,不知招惹了什么滔天祸事,如今虽幸存一个沈家二郎,官拜大理寺少卿,也难挽沈家倾颓之势,”姜松年眸光渐沉,“此般门楣,雪儿嫁不得。”
“祖父是要悔婚?”
“无奈之举。”
姜澈眉头紧锁:“此举无异于背信弃义。”
“在这世上,没有人能身在家族又罔顾门楣,”姜松年沉声开口,“要怪,只能怪他们之间没有缘分。”
姜澈不可置信地望向姜松年,眼前的祖父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仿若换了个人般。
“祖父,功名利禄,家族荣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澈儿是个聪明人,祖父言尽于此,”姜松年淡淡开口,“你今日之言,祖父就当从未听过。”
他摆了摆手:“你且去吧。”
姜澈行了几步,蓦地转过身,屈膝跪地:“祖父,恕孙儿不能从命。”
姜松年面色一沉:“若你非要做那烟雨楼楼主,就不要再进姜家的门,我金陵姜氏,没你这不肖子孙!”
姜澈嗤笑:“这趋炎附势的姜家之人,不做也罢!”
他面向姜松年,顿首道:“祖父之恩,孙儿无以为报,只盼我离开能令祖父宽心,再无人辱没姜家门楣。”
书房门被人大力推开,姜澈疾步走出门外,险些撞上伏门偷听的姜雪。
“阿兄!”
“让他走,”姜松年声色俱厉,“从今往后,他不再是我姜家之人!”
“祖父!”
姜雪本想出言缓和,谁知一转身,被祖父隔在了书房外,实打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她心下思量,祖父是不会见她了,眼下之际,只能再去劝劝她的阿兄了。
姜澈回到卧房,只将桌案旁的箱笼拖出整理一番,又塞了几件衣裳,便命连翘将其抬了出去。
他环顾房内,长长叹了口气,一些身外之物,本就没什么值得留恋,若说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便是他的胞妹,姜雪。
母亲生下她后难产而死,父亲悲痛欲绝,加之有旧疾在身,双双与世长辞。她自小失恃失怙,因此受了不少委屈,幸得有沈家两位郎君和他一并照看,才让妹妹的脸上多了几分笑颜。
此番离府,怕是更难看顾于她了。
“阿兄收拾好了?”姜雪笑着走进房内。
姜澈有些意外:“阿雪,你……”
“以为我是来劝你留下的?”姜雪歪头,俏皮地望向他。
姜澈欣慰一笑,迎上她的目光。
“阿兄,”姜雪神情认真,“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临行前,姜澈还是不放心地嘱咐道:“我与祖父在书房内的谈话想必你也听到了,阿雪,不论出了何事都不要忘了,你还有我这个阿兄。”
姜雪莞尔:“我知道了,阿兄放心。”
“我就在烟雨楼,你可随时来找我。”
“好!” 姜雪点了点头,示意连翘动身,“这风大雨大的,阿兄快些行路吧。”
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少女脸上的笑渐渐退去。
姜雪将手伸出伞外,望着豆大的、接连不断的雨滴打在手心,又滑落在地。
纵使雨天有诸多不便,她也从未觉得烟雨恼人。春雨润物,夏雨清凉,秋雨祈丰收,冬雨凝结成雪,染白天地,享万籁俱寂。
风霜雨雪,都是自由的。
这一刻,她深切领会到其中真意——或许,宅院外,才是真正的广阔天地。
诗酒年华,取自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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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诗酒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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