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翠屏山，向来人迹罕至。
这里生着大片的林子，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的，偶有几缕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也只有短暂的亮光。林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而腐朽的气息，让普通人望而却步。
倒常有修士到此寻宝。传闻有位佛修大能坐化于此，是以人人想寻得一二机缘。只是寻来寻去，都无人寻得。
空手而归的修士多了，不免传出些许不满，埋怨灵犀阁小报无中生有了一番，寻大家开心。翠屏山复归冷寂，只余本地修士在此寻些普通草药矿石。
符蕖玉是相当积极的一位。
她与城中广济药铺、灵虚坊都有业务往来。广济药铺给普通人看病抓药，点名要的是玄参，灵虚坊专做修士生意，缺的是霜凝草。两者都喜阴寒，最适宜翠屏山不过。
符蕖玉已有筑基修为，翠屏山阴寒之气并不碍事。每隔七日，她便到翠屏山一趟。
又是符蕖玉进山之期。
愈是深入，愈显昏暗。阳光勉强穿透层层密林，洒下斑驳的光影。
玄参与霜凝草的位置，她早了熟于心。此刻右行七步，有一簇刚刚成熟的霜凝草。
但符蕖玉目不斜视地略过去。她心里有个目的地。
密林里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明明是个修士，她的每一步都沉重如凡人。
急行片刻，符蕖玉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棵参天古树旁。
有个少年倚在树干上，长发微乱，面容清俊。
符蕖玉缓缓走上前。
微风轻拂，吹开了落在少年鼻尖的发丝，醒时凌厉的眉眼此刻柔软许多。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唇微微抿着。微蹙的眉下，是右眼皮上那颗若隐若现的痣。
符蕖玉俯身，抬起少年的下巴仔细端详，又见面了，李庚明。
——
符蕖玉是重生的。
上辈子也是这里，她采药时发现了个昏迷的少年。看着他身上的乾坤袋、地级法衣，还有那柄烂剑，心想都是修士，不如结个善缘，就顺手给救回家了。
捡东西，她有经验。从前捡过兔子狗狗鸡，兔子和鸡都被她给炖了，狗狗成了她的家人，取名进宝。
人捡回去，昏迷了好几天。凡人有凡人的治法，修士有修士的治法。这少年虽然是修士，但符蕖玉不舍得花灵石给他治疗，就把他当成凡人塞去广济药铺，孙大夫见是她，还给打了折。花了银子抓药，剩下就等他慢慢苏醒，左右也不是会没命的伤，总会醒嘛。
人醒那天，符蕖玉还在街上遛进宝。
进宝跟着主人蹭了不少丹药，早已非昔日人间凡犬，精力比从前旺盛十倍，一出门就撒欢乱跑。一人一狗玩到太阳快落山才回家。
推开门时，少年正坐在符蕖玉给自己扎的秋千架上，闻声便望过来。
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撞过来时，符蕖玉的心忍不住偷偷一动。
进宝望了望主人，又望了望少年，象征性汪了两声，便回到窝里歇脚。
少年第一时间从秋千上站了起来。但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少女清亮的声音。
“瞧着你已经大好了。”
“确实是我救了你，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少年原本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边走边点头道：“确实是举手之劳。”
符蕖玉听着不太高兴，这人白长了一副好嗓子，说话一点也不好听。举手之劳是她自谦，运一个人回来是需要花费灵气的，广济药铺的药是要银子的。纵使这些对她不算什么，但对被救的人也是雪中送炭了。符蕖玉再瞧他的脸，便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赏心悦目。
少年走到符蕖玉的身边，偏过头来看她的脸色。终于统一高度的眼睛对望，一个笑意盈盈，一个平静中藏着怒气。少年笑道：“但举手之劳也当涌泉相报。”
符蕖玉心里暗道，这才像句人话。下面就该说谢礼的事，当然她没出太多的力，不指望有多贵重的东西，但聊胜于无嘛，当时进宝还特意叼了只鸡回来呢。
“可惜我身无长物，若姑娘不嫌弃，便以身相许了。”
符蕖玉跳到一旁，急道：“你这是恩将仇报！”
少年似被噎住了，过了片刻说道：“我也没那么差吧。”说罢转了个圈，像是邀请符蕖玉睁大双眼仔细打量，走过路过不容错过，声音略有些委屈说道：“你刚刚不是还挺喜欢我的吗？”
符蕖玉眼睛跟着对方而动，长身玉立，像是挺拔的青竹。
她的眼神被捕捉到了，少年立刻说道：“你的眼神明明就是蛮喜欢的。”
符蕖玉对此并不否认：“赏心悦目确实是赏心悦目，”觑到少年得意的神色，她马上说道：“但赏心悦目又不能当饭吃，带你回来的确是举手之劳而已，我不是贪求回报的人，你既然好了可以走了。”
少年不死心说道：“那怎么行，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要是即刻便走，岂不是忘恩负义，断不可如此！”
“言重了！”符蕖玉急忙打断。救他回来是出于好心，虽然确实想过能拿一份谢礼也是好的，但人家穷得什么都拿不出来也是没有办法。人确实是赏心悦目的，够她找道侣的标准。可他的乾坤袋里居然什么谢礼也拿不出来，连她这么穷也有些好东西呢，足见两人的生活理念有极大出入。
她可不要这样的以身相许。
心里想着脸上不自觉就流露出来。
少年难以置信道：“你真的嫌弃我吗？”像是受了极大打击，少年步履沉重地坐回秋千上，低着头身形颤颤。
看见漂亮的人为此神伤，符蕖玉有些不忍心，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坏人，遂上前轻拍了下少年的右肩，算是安慰了。
院中一时静悄悄，进宝站起身甩甩身体伸个懒腰，漫步到符蕖玉身边轻轻咬了咬她的裙角，示意她别管。
少年等来等去也等不到只言片语，低头便看到那只狗不屑的神情，只好自己出声：“其实你也觉得我有可取之处，没错吧。”
“没错！”符蕖玉立马附和，“瞧瞧你这长相，瞧瞧你这身段，肯定很多人愿意你以身相许。”
“我才不会随便一个人就以身相许呢！”少年急忙打断，抬眼望向符蕖玉，幽幽说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
符蕖玉想了又想，觉得真诚是最好的选择。“我对道侣要求很高的。”
“洗耳恭听。”
“首先要好看，保证我睁开眼就能得到美的享受，反正看到我的人都蛮开心的，我也不能吃亏啊。其次要能干，不跟天才们比，我还挺前途无量的，道侣配不上我早晚会心理扭曲。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必须和我建立深刻的感情，感情需要建立在每一天的生活里，随随便便就想和别人结为道侣的实在是太轻浮了。”符蕖玉边说边看向少年。
“你的意思是，”少年指向自己，一字一顿说道，“我太轻浮了？”
符蕖玉不置可否：“你知道我姓甚名谁吗？”
少年点点头，眼神狡黠：“符蕖玉。”
“你怎么知道的？”符蕖玉一问出口就知道答案了。她与修士、凡人做交易，常叮嘱老客人介绍朋友可以拿折扣，为方便对方寻人，早已大字写明符蕖玉宅。
“知道又怎么样，你了解我吗？”
“你我萍水相逢，却愿意伸出援手，足见你是心善之人。对陌生人都这样好，对身边人只会更好吧。”
“那你可错了，我对身边人可刻薄了。”
少年摇摇头，指了指脚边的进宝：“这只狗肉身凡胎并非灵兽，你对它却颇为宠爱，家中的用具一应俱全，不少还颇具巧思，它喝水的碗，比你待客的碗还名贵吧。”少年蹲下摸了摸进宝毛茸茸的脑袋，抬头笑道：“它一看便养得极好，你是修士，却愿意对凡间的狗付出这样多，还不能说明你心善吗？”抬起手，洁白修长的手指挑着进宝刚刚脱落的绒毛。
见符蕖玉不说话，少年站起身说道：“既知道你是好人，就不算不了解你了吧。”
“可我不了解你啊，所以你还是轻浮。不仅轻浮，还喜欢唯我独尊。”
少年小声说道：“救命之恩，一见钟情，以身相许，不都是这个流程吗。”
“你是从哪个话本子上看来的，”符蕖玉有些震惊，“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早就不流行这个模式。”
少年虚心求教：“现在流行什么？”
符蕖玉沉思后道：“现在流行虐恋情深，就是你喜欢我，不管我怎么伤害你，哪怕挖心挖肝，毁你修为，灭你师门，你还是喜欢我。”
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脏东西，嫌弃道：“谁会喜欢这种话本子啊。”他看眼符蕖玉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你该不会喜欢吧？”
“如果是这样以身相许，”符蕖玉慢悠悠说道，“就更不喜欢了。有些故事出现在话本子上就算了，真发生在我身上，那我必须当坏的那方。”她轻飘飘扫了眼少年继续说道：“知道话本子不可信了吧，都不知道谁教的你？”
“这话本子不是我的！”少年立刻撇清关系，“我第一次被人救，不知道该回报什么。以往身边的朋友都是送一份谢礼，但这也太俗气了，我就想到无意间看到的那个话本子了，以身相许或是一桩美谈。”
符蕖玉听到心里一梗，学学朋友就挺好的。
少年看眼符蕖玉的脸色，说道：“但我现在知道这样不好了，你喜欢长长久久以后再以身相许，所以你不能再算我轻浮。”
符蕖玉勉强点点头，看着对方露出笑容，小声说道：“即便如此，能干那一条你也不符合啊。”
以身相许或许本是个玩笑话，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达标倒像是激起了少年的胜负心。后来，他和进宝一样住进了符蕖玉宅，想证明自己完全符合符蕖玉的道侣标准。再后来，符蕖玉真的很期待他能成为自己的道侣。
只是可惜，这个人是骗子。所谓的散修身份、李奇渊的名字都是假的。玄虚宗的人找上门，她才知道自己的爱人就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修真界天才李庚明。
“李师兄的情劫应在就此地。”
符蕖玉听到这句话时怒火中烧，恨不得当面赏他两个耳光。难怪他乔装改扮窝在南岭逗她玩。但冷静下来，符蕖玉决定好聚好散，玄虚宗的人她现在惹不起，天才要利用她的感情修炼，她先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就是了。
只是没等她和李庚明对峙，就被玄虚宗的人给害死了！
符蕖玉在闭眼前坚定发誓，再来一次她绝对不会为色所迷，保证对方死得透透的她也全当没看见。
再一睁眼她回到了重逢李庚明这天。
——
冤有头债有主，那两个人的脸她记得很清楚，符蕖玉不准备要李庚明给她偿命。
但把他当空气略过，也太大度。
上辈子李庚明说过乾坤袋的口诀，符蕖玉毫不客气拿走了应得的赔礼。李庚明身上的青色长衫，是一件地级法衣。当时说是九死一生捉到妖兽后买的，现在想想只怕是玄虚宗底蕴深厚。统统拿走，就当是孝敬她了。
符蕖玉看一眼地上上本身不着寸缕的人，那股心情又浮上来。
骗子。
符蕖玉毫不留情地狠狠地在他胸口踩了两脚，便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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