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录

虞千洲从万俟府离开后径直去了断山。

前皇虞氏全部葬在断山的另一面峭壁之下,杂草枯败,人迹罕至。为首之墓是他的父亲和母亲——虞氏虞佑尧和萧氏萧烟姌。虞千洲自觉不应提剑以问罪,怕冲撞父母之灵,于是仔细地将剑的血迹擦去,再放置一旁。

面对父母,他掀布以跪,再叩首。

一叩谢养育——谢父母之恩,七年哺养,誓死不敢忘。

二叩报血仇——他已血清门户,万俟氏已除,灭门大仇得报,往泉之路可放心。

三叩表自罪——对错误之人,动邪恶之思,行荒谬之事;违己仇心,他当以死谢罪。

三叩完毕,起身对着下一个墓碑,再次三叩。

断山峭壁之下尽是石块沙砾,二者混之,地面并不平履,甚至刺足;而虞千洲一坟三叩,一叩一回响,到第三十二坟,他的额前早已血肉模糊,血淌面流;可他依旧不懈怠、不停歇……他深知自身罪恶滔天,本应自刎。

可他不能这样去死——他答应了万俟渊,他自私地把命交给了万俟渊,完成了复仇,万俟渊便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算万俟渊不在乎他的这般献祭他也无所谓,往后这条命只属于万俟渊。万俟渊恨他也好、怨他也好,无论他待何,虞千洲皆心甘情愿。

万俟渊在陈府修养的第五天,虽然还有些行动不便,但已经可以下榻行走了——他想去万俟府,可陈家主令人将他好生看管,不让他出门。于是万俟渊等到半夜趁下人不注意,偷偷从窗子溜出,再四仰八叉地翻上后墙,正在寻找落脚点时,突然瓦块脱落万俟渊脚底一空失去平衡就要从高墙下摔下来——不是吧,死地这么不体面?电光火石之间又想透:罢了,死相难看又丑不到他。

可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因为虞千洲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

虞千洲那日谢罪完后一直在养伤,期间他行动不便只能派人盯着陈府,伤一好他便亲自来。

万俟渊瘦的地双面瘦颊,一袭素衣裹身,竟有些空荡。

虞千洲叹息:“为何不在府内好好养伤。”

万俟渊挣扎着想要下来,可牵扯到伤口他又只能作罢,干脆侧头不答。

虞千洲心脏一窒,开口问道:“……你要去哪。”

万俟渊依旧沉默不语,一个眼神都不曾给虞千洲。

他们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亲密无间……之前只怕是万俟渊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心又泛起阵阵酸楚,密密麻麻的疼痛又袭来。

虞千洲低头吻去万俟渊脸上滑落的泪珠。

虞千洲低头嘱咐道:“抓紧我。”

随后他借树一跳,跃上高墙,飞至屋顶,身轻如燕地越过鳞次栉比。高楼重重,夜风呼啸。二人穿梭在夜色中,万俟渊被强风吹地睁不开眼,微微眯着一条缝。

这个方向……是万俟府。

虞千洲将他轻轻放下。

“...为何带我来这里。”

“直觉。”

“……”

“你要做什么?”

万俟渊没有理他,径直朝大门走去。他推开烧枯的木门,入眼便是一片荒凉,大火烧毁的,不只有万俟渊的滚烫岁月,可留下的只有灰烬的心死。

五天前,他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无所不有,无所不能。

可因果报应,他成了家族不幸里最幸运的人。

万俟渊穿过前堂,绕过宴厅,沿着连廊向废墟深处走去。

周围寂静无声,可他耳旁聒噪。

吟诗的二叔、挥剑的五姑、大伯和三姑在讨论西边的商地、摸鱼的堂哥和砸吧嘴吃糖葫芦的小妹……经过平安院,他再次推开红木门,大门烧地有些变形,发出刺耳的声音。

“吱——”

“……”

“……渊儿!杵那做什么呢?要不要过来尝尝你父亲泡的茶?”

“渊儿,课业完成了吗,你不要惹你先生生气啊……”

“来,渊儿张嘴,啊——如何?我让芙姨多做些等会送你那去?”

“渊儿十八岁想要什么礼物?”

“给,这是娘给你做的平安符,我们渊儿一定要开开心心长大。”

“渊儿,这是爹的错,由吾开始,也应当由吾结束……”

“渊儿,爹对不起你们……”

“渊儿,今日便前往陈氏……”

“渊儿……”

“渊儿——听话!”

“轰————”

红木门摇摇欲坠,终是放弃了负隅顽抗,砸在地面掀起尘阵灰浪。

万俟渊被灰尘呛住,虞千洲立马将人抱出平安院,他抽出水袋就要往万俟渊嘴边凑,万俟渊反手将水袋甩至地上,剧烈的咳嗽着。虞千洲无法,只能拍一拍他的胸脯。万俟渊挣扎着从虞千洲怀里出来,好不容易顺了点气开口便是嘲讽:“你他娘的这派虚伪做给谁看啊?”

虞千洲什么也反驳不了。万俟渊的家人是他杀的,万俟府也是他下令烧的。

万俟渊又沿着主道去往其他地方。

而他最后停在了书房。

他和虞千洲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汗牛充栋的历史,如今只剩捧灰;桌案上的桃花早已消失殆尽,唯有琉璃碎,在月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冽光。

大火之后,物与人非。人言能得事事休,谁道心扉了却仇。

万俟渊说:“虞千洲,我恨你。”

“……嗯。”

“这五年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你骗我骗地好苦……”

“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面前?!”

万俟渊歇斯底里,近几日里积攒的怒意按压不住,如同打开了泄洪的匣门。

“你凭什么同情我?我的不幸难道不是你造成的吗?!”

“你真他娘的恶心,你有什么脸出现在这!”

“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就应该死在二十年前的浩劫里!”

“为什么你要活下来祸害我,你就不能去死吗……”

心脏抽痛,视线有些模糊,感觉呼吸也困难。

这片空气,真的令人窒息。

虞千洲上前几步,抽出利剑。

他站定在万俟渊跟前,将手里的剑塞入万俟渊手中,声音平静道:“对不起,是我负你。”

“现在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万俟渊愣住了。

“我说过,待我完成复仇大业,你便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这条命,你要便拿去,我定然不会反抗。”

荒谬啊。

原来是两个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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