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夷山外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影响到盛无邗在心境灵脉内的修行。
意清收亲自传给他的吐纳练气法门,与他在外门所学无别。
只是不知是意清收那份亲自带他修行的认真,还是每天坐在饮露台上、身边有良师相伴的感觉,盛无邗总觉得自己在盘腿打坐静息的时候,有了与从前不同的、更多的收获。
随着修行的精进,他的修为境界也渐渐有了提升。
从原本的结丹后期,隐约有了突破到元婴期——也就是他有魔气加持才能到达的那个境界。
在又将灵力运转了十二个小周天后,盛无邗忽然感觉到身边的灵气有异。
他戒备地睁眼,神剑古意顺他心意跃鞘而出,却只隔着水帘隐约看见一道虚影。
灵脉内还有旁人?
“等等!”
盛无邗想也不想就一跃而起急追出去。
可那道影子却仿佛只是他的幻觉般,彻底消失无影。
心境灵脉说白了,就是个由灵气汇聚而成的地方。
这里的一草一木、鸟兽虫鱼,其实都是灵气经年累月形成的虚影。
但是,缘何会有——人影?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盛无邗可有太多被人暗害的经历。
那一瞬的灵力异动,让他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动用灵识将整个灵脉搜寻了一遍,竟然还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他不相信自己看错了,却也再难静心。
这种时候便不宜再修行,
盛无邗不想走火入魔,于是便提着古意在灵脉内闲逛起来。
好在灵脉内的风景不错,他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倒是有了几分闲庭信步看花开花落之意。
走走停停,终于逛到了灵脉的边际。
这里灵气较为稀薄,汇聚不出瀑布和草海那样漂亮的实体。
浮在半空中的都是些像是雾气的浅薄灵力,雾气中还有不少簌簌下落的金粉。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盛无邗停了半晌,古意却忽然发出了阵阵剑鸣。
“嗖”地一声跃出剑鞘,直朝着灵脉更边缘飞去——
“喂——?!”
这柄不听话的剑!
盛无邗喊了一声,懊恼地跟上去。
结果神剑古意将他带到了一片虚空之内,
这里没有灵气,万事万物都是一片虚空。
仿佛是置身在一个尽是纯白的空间内,
这空间内又有无数浮在半空中的浅灰色团云。
在那灰扑扑的云层中,盛无邗隐约听见了一道慵懒而磁性的声音:
“意鸥是我的好友不假,但——救你要得罪多少人,你那死鬼老爸知道吗?”
意鸥?
盛无邗循声四顾,却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讷了半晌,盛无邗忽然福至心灵地闭上眼睛、展开灵识。
然后,他就看见了两道模糊而带着光晕的身影:
站着的一个年轻男子身形颀长、黑发如瀑般洒落满地,
他整个人看上去悠然自得、闲适得紧,手中还环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而跪着的一个,却是满身狼狈:身上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脸上更是血污一片。
更要紧,这个跪着的,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
然而,即使只有一个模糊的虚影。
盛无邗也认得,在那个跪着的小孩身边,隐隐闪着青色华光的:是为神剑、影落青霄。
略一寻思,盛无邗脸上的惊疑更甚:
方才那人提到“意鸥”,又说什么“儿子”云云,难道——跪着的男孩,竟是意清收本人?!
要命!
为什么,青夷山的心境内会有意清收小时候的虚影?!
大骇之下,盛无邗睁开了眼睛。
通过灵识才能够看清的虚影散去,却让他在那一片虚空的灰白色层云中,又看到了那个白色人影。
人影摇晃了一下,见盛无邗发现了自己,又再一次飞快地逃离。
“喂你站住——!”
顾不上消化看见意清收团子的震惊,盛无邗连忙朝着白影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不过这次和上次一样,他很快就跟丢了。
白影似乎对这灵脉心境的地形十分熟悉,像是在这里生活了许多许多年一样。
懊恼地蹲在地上平定喘息,
盛无邗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他一面震惊于这道白影的出现,一面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好奇——
好奇意清收、好奇意鸥,还有那个抱着兔子的神秘人。
在原地踟蹰了半晌,盛无邗一抹脸,
转身朝着他来的方向反身回去,在那一片虚空之中,重新开启了灵识。
等了片刻,
那抱着白兔的人渐渐显出了虚影,说了同方才一样的话。
而跪着的小男孩则是在听见了他的话后,小小的身子微微颤了颤,
布满血污的雪白脸蛋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灵识之内的一切越来越多清晰,仿佛真实地发生在盛无邗眼前。
在小意清收对面的男人干净得一尘不染、仿佛天上谪仙,
他纡尊降贵地蹲下身来,语调轻快而天真:
“小朋友,你求我看在我和你父亲的交情上救你。”
“但你爹已经死了,我救不救你,死人可都不会知晓呀?”
他吃吃一笑,紧接着又眨了眨狡黠的眼睛:
“何况,你带着这柄剑来,现在整个上修界可都在找这柄剑呢,我可不想给药师崖惹麻烦。”
盛无邗隐约知道,当年剑尊意鸥夺得神剑影落青霄后,就带着红颜知己隐居红尘千丈雪。
不知为何后来又卷入了修真界的杀戮,不幸和妻子殒命。
神剑影落青霄下落不明,而他的独生子也就此失踪。
在九州十四境的传说中,说意清收的师承是上修界药师崖。
上修界和九州十四境不同,那是一个与人间皇室相似的所在:
这里有有玄天帝尊,有王朝更迭,也有无数的修真世家在争名逐利、图谋霸业。
而药师崖则是个医修聚集地,却比如今的长夜杏林更强:
首任医修、也就是意清收的“师尊”李月岩,他能预知未来。
因此,玄天帝尊和整个上修界将李月岩奉为“相”,
每个修士到药师崖,都会尊称李月岩一声“药相”。
后来,玄天帝尊的子侄谋逆,上修界大乱,魔道崛起、借着大乱攻伐上界。
玄天帝尊经历了行刺和背叛,亲手处死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后,终于合全界之力将魔尊守缺封印。
魔道退兵的那天,药师崖起火,李月岩身死。
意清收也由此下界,创建了如今的九州十四境。
盛无邗知道,李月岩和剑尊意鸥是至交好友。
意鸥身死,李月岩照料好友的遗孤实属人之常情。
却不料,其中竟然还有一段隐情。
那边,李月岩还是笑眯眯的,但那种笑意,令旁观的盛无邗都觉得遍体生寒。
一个人笑的时候,眼睛是不会撒谎的。
与其说李月岩在笑,倒不如说他在看着意清收谋算些什么。
总之,那是一种令人非常不舒服的眼神。
良久以后,盛无邗看见跪在地上的意清收又冲着李月岩拜下去。
少年略稚嫩、却已经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
“药相在上,弟子自愿入药师崖替尊驾试药、伺候起居,生死无悔、万死不辞。”
试……药?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像是长佑峰上的雪、像拭雪坪上飘落的梅。
但却不知为何又有千钧重,压得盛无邗整个人都透不过气。
古有神农不辟生死尝百草,虽道医者大无畏,却也说尽了用药之险。
说是试药,实际、实际……
盛无邗想不下去。
他见过魔道毒医抓正道之人来试药。
说是试药,其实魔道、仙道又有什么不同。
都是根本不把人当人。
什么毒药毒虫都直接往活人身上招呼,
折腾得一身傲骨的修士情愿自裁。
自愿试药。
好个,自愿试药。
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盛无邗恨恨地看向那个抱着白兔、端看人畜无害的虚影。
见意清收这么说,李月岩只是愣了愣,似是叹了一口气。
而后他慢慢地抚摸着白兔的毛,薄唇轻启,笑:“……这还差不多。”
盛无邗眼睁睁地看着李月岩冲地上的意清收伸出了手,
然后年幼的男孩抬头、抹了一把脸,好好地将影落青霄背在身上,抓住了那只手。
“别——!”
盛无邗忍不住地冲那小孩喊,然而那些虚影并不会因为他的旁观而改变。
他只能看着李月岩那双白皙干净的手,牵着小意清一步一步离去。
只能看着那个为外人敬仰为活神仙、大善人的李月岩,笑眯眯地将一瓶瓶毒药递给只有七岁的孩童。
看着那孩童面色惨白、踉踉跄跄一个人抱着影落青霄摔倒在满地药草中。
看着他浑身抽搐地躺倒下去,捂着肚子滚来滚去、口中不断发出嘶吼。
再看着小孩面无表情地脱掉上衣,赤着上身走进遍布毒蛇的池水里。
看着那些獠牙上淬着蓝光的异兽,不客气地咬上他的脖子。
……
自始至终,无论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折磨,意清收都没有退缩。
盛无邗看不下去了,
他收掉了灵识、茫茫然站在一片虚空内,第一次觉得遍体生寒。
意清收,他生生世世的宿敌意清收。
这一世的师尊,意清收。
他从不知道他小时候过得那样苦,就像是他此刻也没有注意到,
在他心绪不平时,身后又隐约浮现出的白影。
那个白影约莫是个生得英俊风流的年轻人,一身蓝衫,
瞧着盛无邗的背影,脸上似乎展现出一种解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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