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清收带着盛无邗返回长佑峰顶时,
峰顶重新飘起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簇。
一团团浓雪将整个峰顶都淹没在纯白之中,
就连意清收都要支起一柄结界伞、才能勉强看清来路。
那结界伞很漂亮,淡蓝色的伞面、上头有朵朵青莲。
莲花缓缓地顺着灵力流转,降落到地上。
盛无邗看着这支撑在他们二人头顶的伞,
忽然就在茫茫大雪中渺了双目、忍不住地想抬手擦一擦眼睛。
然而往事镜的反噬越来越重,
他如今只是抬手,都觉得手臂酸得很、仿佛重有千钧。
意清收扶着他走,几步之后觉得这样太慢。
而后,他的师尊、竟然快步上前,在他面前半蹲下了身:
“来,上来,我背你。”
盛无邗僵住了,呆呆地看着意清收的后背。
他其实没看过太多这个人的背影。
记忆中他总是带着滔天杀意而至、给盛无邗的,
也只是那样一个带着怒意的正脸。
他从魔族讨好他的言论中,听过这位剑尊窄细的腰肢,
听过污言秽语中形容的、这人在弟子的床榻上□□得□□连连。
魔族性淫。
何况是面对着九州十四境的第一美人。
前世,许多的前世。
多少魔族都对着那个衣衫不整的美人想入翩翩。
又有多少魔族在他们一战前,悄悄地索求,
想要盛无邗留下那人的残躯、想要得到一个供他们折辱的营|妓。
然而一战归寂,剑尊陨落、魔尊暴毙。
他与意清收同时坠入万鬼池内: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即便是死,他也没有看到意清收的背影。
那个人面对着他,眼神涣散、满身血污,脸上却是解脱的笑意。
“怎么?难道想要我抱着你?”
半蹲着也蛮累的,意清收忍不住打趣。
“……劳烦师尊。”
——怎么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有修为灵力在身,背着盛无邗倒不觉得重:
莫不是觉着这么大还要人背丢脸?
“你这是受伤了,不丢人。”
意清收一边背着盛无邗稳稳地走,一边笑:
“你那几个师兄,还有燕挽,谁不是我从小带大的。”
“别说是背着、抱着,喂奶、换尿布,你师父我什么没做过?”
他有心逗盛无邗笑。
可一番话说完,却感觉肩膀上有些湿热发烫。
“……”
行,他果然不会哄孩子。
或者说,他这带孩子怎么都给带歪了——
好好的大魔头,霸气英武的小伙子。
怎么越长大越丢人,没两句话就哭成这样。
意清收不说了。
他嫌弃自己。
而沉默的风雪中,
盛无邗却将头深深地埋入了意清收的颈项:
他从未觉得自己无用。
但刚才在太极广场上,
他却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
他穿过时空的隔阂回到过去,
虽然有惊无险地取回了玄日花——却也遭受了往事镜的反噬:
在镜中行走之人,回到原本的时空中,身体会十分疲惫。
像是平日里的演武过度、肌肉酸软,浑身无力。
这种反噬在往事镜的所有反噬中算最寻常普通的一种,
比起那些被往事镜害得家破人亡的、他这样的反噬稀松平常。
但就是这样的反噬,叫他深深地看清楚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不能替他的师门遮风挡雨、不能替他的师尊分忧。
不能像李玄泽祭出神剑,也不能如江风际、颜星剑给出霸道警告。
他甚至不能像燕挽,
站起来冲着那帮蠢货大骂出口。
他只能悄无声息地坐着,
坐在三清殿冰冷的石阶上,用尽全力也只能将屁股离开石阶一点点。
他何须意清收这样护着?
从太极广场上向他伸出手,再到如今灾劫降临。
春风和煦也罢、冰霜严寒也好。
意清收总是护着他,哪怕放弃自己的护世之心。
放弃青夷山的一片洁白、巍巍屹立,也要护着他。
偏心。
何其偏心。
偏偏这份偏心,烫得盛无邗胸腔满涨。
嘴里发苦、眼角发酸。
他何德何能,
值得这样的意清收?
他掀起过巨浪滔天、创造过人间炼狱,
甚至将这意清收一心维护的九州十四境杀了个干干净净。
如今意清收不知他身负血腥,
竟还在他面前俯下身、说他要背他。
还与他玩笑、怜他自尊心。
他又想起了魔神殿内的那只酒樽。
那只镶嵌了宝石的头颅酒樽。
他想起宁乐希的一声叹息,
想起宁乐希说的——你的师尊向来心软。
盛无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从长佑峰拭雪坪、走过饮露台和灵泉来到净居,
一共三百七十步。
意清收走得慢,盛无邗也就在心里默默地数。
一颗心,也在这种行走中,缓缓地沉静。
他不能再这般没用下去。
他必须尽快成长、尽快修炼、突破,掌握两本剑谱中的剑境。
魔界之门已经洞开、邪元出世,
作为最了解邪元和魔道的人,他不能只做被护着的幼雏!
他想为意清收分忧,他想看见青莲朵朵在天地间绽放。
他想成为那青莲身侧护持的猛兽,而不是躲在莲影之中的呜咽小兽。
心中料定了主意,盛无邗反而带着泪痕又笑了出来。
而此刻他已经回到了净居内,
意清收正好将他扶着安放到榻上。
瞧见他这又哭又笑的表情。
意清收有些无奈、忍不住轻轻弹了他的脑门一指头:
“小笨蛋。”
捂着脑门,英明神武的魔尊大人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甜。
从脑门丝丝缕缕地沁入心脾的:好甜。
盛无邗底子好,
加上有意清收这个医剑双绝的大能在侧看顾。
在床榻上躺了三天后,盛无邗就恢复得能跑能跳。
在晨起吐纳、拭雪坪修炼后,他找到了意清收。
未等他开口,站在净居内的意清收却先开了口:
“今日我准备去胥影境一趟,你教那小鸟儿不用准备我的午饭。”
胥影境。
那里有长夜杏林。
盛无邗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
瞧着小徒弟面色不虞,
意清收想了想,又问:“你想一起去吗?”
结果盛无邗摇摇头,出乎意清收意料地提出:
“师尊,九州十四境蒙难,无邗不想独善其身。”
“我想前往极北之地历练一番,还望师尊允准。”
极北之地位于虚海境的最北端,
是一片极其寒冷的茫茫雪原。
这里一年里有十来个月都是极夜,
阳光很少、没有植物,动物也都不大常见。
只有寒冷的风雪和无尽的雪原,
以及三天两头就会爆发的噬人雪暴。
如卦宗这般需要观星的,
才会选择建立在极北之地边缘。
毕竟那里黑夜漫长、星辰如斗,
倒是方便了他们观天。
听见盛无邗要去极北之地,
意清收一开始是不想同意的。
毕竟那地方又黑又冷,碰上雪暴爆发,
整个雪原都会被恐怖而锋利的雪片包围。
找不到何时的掩体躲藏、灵力修为不够的话,
整个人就会被那如尖刀的雪片绞成肉泥。
而且雪原上白茫茫一片,很容易叫人迷失方向。
甚至会生一种怪病,让人目盲。
意清收一直对自己创立了极北之地这样一片地方心存愧悔,
只是当时的整个九州已经布满,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开拓出更好的环境。
倒是佛界的佛修们对极北之地很是欢迎,
修苦行道的僧人们,
正好披着袈裟、只用自己的灵力修为,在雪原上修行。
是个历练的好去处。
就是太苦。
在意清收的眼中,
盛无邗只是个没了父母、殷切来到山中求学又蒙冤的苦孩子。
哪怕这孩子上辈子挑起了腥风血雨、将整个十四境搅了个翻天覆地。
意清收也觉得盛无邗还年轻、不该去雪原上遭罪。
然而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口,
盛无邗就又扑通跪在他面前。
乌溜溜的黑眼睛瞪大看着他,双手捧着他的一只手,
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说了一句:
“师尊,求你。”
“……”
好个求你。
意清收不想承认自己被这句话给击中,
半天都缓不过劲儿。
而且盛无邗这样乖顺地跪在自己面前,
特别像是路边叼着骨头的小狗,偏着脑袋、乖顺十足。
见你不答允,还伸出了粉嫩的小舌头,
讨好地舔了舔你的手心。
酥麻的感觉满溢了胸口,有些不忍卒视自己的心软,
意清收别开了眼睛,手里用力将盛无邗拽起:
“……这么大的人了,还用撒娇耍赖这一套。”
“丢人。”
一句“丢人”,也不知道是在骂盛无邗,还是在骂自己。
“师尊这是答允了!”
盛无邗笑起来,忍不住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了意清收一下。
“!!!”
原本只是蔓延到颈侧的红云“突”地一下腾到耳根。
紧接着,被迫闷在盛无邗怀中的意清收整个耳廓都红了个彻底。
好在盛无邗自己高兴,没看见这些。
只是抱了一下就放开了意清收,然后躬身下去:
“多谢师尊。”
意清收讷讷转过身:
“此去当心。”
“是,师尊也要当心。”
盛无邗冲意清收恭敬拜下,还想留下鹘星给意清收做饭。
“小鸟是你的灵侍不是厨子。”意清收好笑,拒绝了:
“你带着他在你身边,我还能更放心些。”
盛无邗点点头,便收拾了东西、带着鹘星御剑离去。
瞧着盛无邗匆匆离开的背影,
意清收忽然有一种孩子长大了、离巢了的落魄感。
不过这种错位的感觉只停留了一瞬,
很快意清收就收拾好了自己的神情,御剑直取胥影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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