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天。
环岛路。
老洋房一楼,苔藓绿得像冒油,暴雨打在外边栏杆上,迸出来的水雾挤成团,往窗缝里跑,随着一声按灯响,光线铺开,一只手穿过那浮漾湿湿的水雾,“砰”地关上了窗。
门上的电子锁滴滴地响了两声。
“……我跟你讲,那房子平时都是空置啦,不住人的,你跟如菁玩得好,知道雍家是最讲究的,前两年你妈妈的乐团借过场地,去办一场小型音乐会,后面都没住人。啊有好地方你干嘛不住,比酒店好多了嘛。那个房子离老校区近,一百零八个保安围住你,阿嬷才放心啊。”
晏在舒右手抽纸,左手撂书包,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嘴里还衔着一张薄薄的卡片,她含混地“嗯”一声,把纸团掂在手上。
电话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就说嘛,放假就好好放假,搞什么夏校,搞得都没有时间玩,也没有时间谈恋爱,天天念书天天念书,学的字一辈子都用不完,还能变现吗?阿嬷那个时候,一星期两场联谊会,好玩得不得了!”
晏在舒终于把卡片取下来,放在手边打转,一边打量房子,一边听电话那头壳壳咔咔的声音,说:“你又在摸牌了哦,上个月体检医生说不好久坐的。”
“我有站着!来来来,你们也站起来摸牌。”
晏在舒笑她心虚,过了会儿说:“明天我自己去管理处拿行李,正好要录一下进出的指纹,是两个行李箱吗……知道啦,现在雨很大,地上滑,你等天晴再出门。”
“嗳,嗳,阿嬷知道!阿嬷不出去。”阿嬷的嗓子特别响,是那种一听,就能想象到一老太太穿着宽松的花绸裤,一手握蒲扇一手捏牌的声音。
晏在舒打眼往楼梯看:“我是住楼梯靠左的那间房间吗?”
“睡哪里还不是一样,”阿嬷心不在焉,“左边那间……那间可以啊,反正二楼就两间房嘛,随便睡,你高兴睡走廊都可以。”
“那我上去了。”
阿嬷说好,又叮嘱一句,“乖乖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啊,在学校里好好玩,考不及格也没要紧,反正也不要阿嬷开家长会。”
晏在舒噗嗤一下笑出来,点头:“知道了,下个月我带你去看妈妈演出。”
“好啊好啊……”
挂掉电话,晏在舒就着光线把房子看了一圈。
花地砖,红瓦砾,两层高的独门独户,前庭后院,是标准的海市八十年代老洋房,有年代感,但屋子主人收拾得很干净,因为马上要迎来暂住的客人,还在厨房岛台上放了一束花。
晏在舒找了只花瓶,把花插起来,手机嗡地响一声,是学生群里的通知,她划屏看。
管理员:【今年第一号台风“蓝条”今日于海市佘山沿岸登陆,正在逐渐向北部移动,受“蓝条”外围环流影响,我市有中到大雨,局部暴雨,局部雨量100毫米以上。[遗憾][关心]请各位同学注意出行安全,我们的开营仪式延迟至7月10日进行。】
管理员:【请勿回复。】
晏在舒锁屏。
六月结束期末联合考,七月刚到,第一号台风还没离境,统考成绩出来之后,晏在舒就收到了璠岳营的入营邀请。
璠岳营,取“璠玙粹品,岱岳崇标”的意思,模式和夏校差不多,只在暑期开设,没有面向社会与机构合作,名额只开放给几所合作高校。筛选方式也很苛刻,看分看绩点,要做社会性项目还要考量体育活动,然后综合这些要素,在几所高校中各筛出十名学生进营,开展为期三周的学习交流活动。
有人把它当作向上社交,有人把它当作积累学分的捷径,有人奔着知名教授的推荐信来,是高校之间比较少有的大型合作项目。
窗外暴雨如注,玻璃窗上水痕斑驳,客厅里,暖色光线敷上皮肤,耳边充斥白噪音,细纱帘在徐徐晃动,晏在舒看了会儿,弯腰拍掉书包上的水珠,单肩背起来,走上了楼。
***
接下来两天,雨势转弱。
离开营还有段时间,晏在舒没什么事做,给自己下了碗面,然后转着笔,坐在窗口写题,鸟鸣渐次响起,窗前树叶莎莎摇,电话震起来,管煜的,说希声馆驻唱乐队那鼓手临时有事儿,让晏在舒过去顶顶场子。
她估摸着时间,答应了。
把题写完,洗澡出门,下车时才下午三点。
希声馆坐落在一片老街区中,是旧厂房改造成的艺术区,外边一圈老小区都拆迁了,建起了摩天大楼,要往希声馆进,就得经过一片银光锃亮的会议中心。
雨停了,日光稀薄,地面还湿着,叶片浸饱了雨水,深一层浅一层覆在地面,脚轧下去,就发出啵滋啵滋的声音。
“滋啦——”
一道稍大的声音盖过来,是会议中心里在调试麦克风,断断续续的。
晏在舒打眼看过去,里边不知道在办什么活动,往希声馆去的路上堵了不少人,学生样儿的有,上班族也有,排成长队,挤挤挨挨首尾相衔的,她想了会儿,转头折进了大楼里。
会议中心充足的冷气一下子灌进脖领,凉丝丝的,沿着领口往下游走。
晏在舒熟门熟路往电梯去。
大堂里架着通透明亮的立体横屏,左右八道电梯同时运行,晏在舒站最右侧,揣着手机,一边等电梯下行,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横屏。
这时,最左侧电梯“叮”地一响。
晏在舒下意识要转头时,被右侧沙发处窸窣的低语声吸引了注意力,依稀听见几句。
“是这个是这个。”
“真人比照片帅啊,是混血吗?”
“我去,好高。”
然后目光自然移动,看到沙发上的两男两女挂着ID牌,带着笑,快步走上来,路线直逼她身后。
与此同时,她跟前的电梯也到了。
晏在舒后撤两步,左后肩正好撞上了谁的手臂。
紧接着电梯门一开,人潮蜂拥而出,晏在舒瞬间被裹进了不同的体温和香水味中,往外挤的人把晏在舒困在原地,身后那人也只得跟着停下。
两秒,三秒,晏在舒后背温度逐渐升高,但谁也没说话,都在等这股人群散开,晏在舒散着头发,尾梢有点碎,被空调风吹着,一阵阵往后轻扬,悄无声息地,搔到了那人的手臂。
而晏在舒不知道。
他也仍旧没动,保持侧身的姿势,减少跟女生的肢体接触面,在攒动的人潮里,晏在舒看到他的斜影压下来,随着灯光,若有似无地挨着她的影子。
得有一米九往上吧,晏在舒思绪打飘。
五秒过后,人潮终于散开,晏在舒进电梯,那接人的两男两女终于穿过人群,一连串商务化的问好声响起来,她按楼层,没看到人,余光瞥到了他一小截背影。
挺清爽的。
***
没耽搁时间,晏在舒准时到了希声馆。
从天明到天黑,希声馆也从阒无人声到音响震地,十一点过后,纯是节奏统治的三个小时演出结束。
观众陆续离场。
晏在舒后背黏着汗,她穿的还是私服,一件黑T,牛仔五分裤,高筒袜帆布鞋,头上压顶针织渔夫帽,因为长得高,运动加持下的线条流畅,走路都带风。
这会儿她嘴里咬着半个三明治,蹲台上跟键盘手一起收设备。
“辛苦了辛苦了朋友们,”管煜挎着电吉他,朝左右打招呼,张开双手直奔晏在舒过来,“晏晏!”
晏在舒头发丝儿上挂着好多闪片,都是刚才跟观众合照拥抱蹭上的,见这阵仗,笑着偏身过去:“别!”
管煜半道上收了手,轻在她肩膀上击了一拳:“节奏真好啊控场大师。”
晏在舒微微摊手:“还行,手没生。”
键盘手扯着线,在这插科打诨:“晏晏乐感这么好,镇得住场,带得动节奏,这不招进乐队里,老管你行不行啊。”
“晏妈妈女高音家来的,乐感属于精准遗传了,架子鼓是业余爱好,哪天你听她弹琵琶,那才叫绝……”管煜横眉过去,“算了我跟你说什么,别瞎说八道,人还读书呢,那什么,大学霸。”
键盘手还真想让她常驻,特地绕过来过来帮她收鼓棒,“大学了吧?大学就更好了啊!”话题瞬间拐飞十万八千里,“有男朋友了吗?”
“啊?”
晏在舒吞掉最后一口三明治,表情带点懵。
像是从前做过的一道题,解出过标准答案,猛不丁又被提起,所以需要两三秒时间反应的那种懵,随后,她摸了下鼻头落下的亮片,说。
“男朋友啊,嗯,是有那么一个。”
这话讲的,像是答了,又更像是没答,搞得问的人听的人都心痒痒的,更想追根究底,管煜到底是老板,抬手给拦住了,一叠声把他们往排练室赶,砰地关上门,跟晏在舒一起往外走。
“今晚真是谢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晏在舒晃了下手机,“叫车了。”
“那怎么能行,”管煜立刻说,“请你来救场还让你自己来自己回,没这道理。”
“真不用,我这段时间不住家里。”
管煜也不好讲什么,人多大,他多大,真要半夜送她回家更不合适,这就想了下:“那行,”话锋一转,“上个月你期末联考,上上个月不是还去滑雪了,跟你总凑不上日子……这个暑假得空?”
晏在舒摇头:“过两天还得集训。”
管煜觉得可惜,但没含糊:“那你随时过来,我给你留位子。”
“好。”
“你在,这场子就妥了。”
转到楼上露天停车场,晏在舒朝他微微挥手:“走了。”
***
十一点二十分,希声馆外。
人群还没散完,晏在舒等了十五分钟都没叫上一辆车,划开通讯录,刚要拨电话,眼睛一瞥,在希声馆对面露天停车场看到几道身影。
手机一松,差点就落地上。
二十米开外的马路对面。
一张巨幅海报挂在楼前,光线明亮,三个人从阴影处慢慢走入光亮。
两个是学术精英,看起来是从什么讲座或会议中出来,正专注地谈着什么,西装笔挺,光鲜亮丽。
最后一个正弓着手掌点烟,笑着接朋友的话,手肘处夹着一份薄薄的文件。
他穿着学院派的白衬衫,卡其色长裤,半长落耳的深棕微卷发,长得是一种糅杂着异国风情的少年样貌,东方皮相,西方骨相,特别亮眼的帅。
烟气儿飘起来,领口被海风带得微翘,他夹烟的手垂下,单手拿文件,拇指一滑,文件翻开,边说话,边侧头递给身旁的朋友。
来来往往的姑娘都朝他看,笑着,闹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喜欢。
这是孟揭。
她的男朋友。
“男朋友”。
来啦。
老样子头三章留评发小红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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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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