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长主宅中,过影壁,穿花厅,直入前堂,长主被众星捧月地端坐上方,头插九鸾金钗,身穿绛红华裳,神采奕奕,凤仪万千,一见百龄进来,眼睛立时一亮,招手道:“朏朏,快来姨母身边!”堂上坐着的一干人等,也都跟着纷纷看来。
百龄听她自称“姨母”,只好作一副天真娇羞貌上前行礼,甜甜唤一声“姨母”。
长主一把握住她的手,惊喜打量道:“我是太久没见朏朏了,竟出落如此标格!”她侧首笑对杨夫人,“阿窈,这孩儿如此模样,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两个!”
杨夫人温声说:“长主过誉了,这丫头打小毛里毛躁的不成规矩,如今才长出人样儿来,我才敢带出来见您!”
长主甫夸百龄一身装扮,“我便知道这等好物,合该给这般齐全的孩子,瞧瞧,多合适!”
百龄被她抓着手,堆一副小女儿懵懂面孔,实际上如坐针毡。总被人夸耀容貌,其实是件极其无聊的事,仿佛你这个人浑身上下就这张脸似的。
且这堂上已坐了许多夫人和女郎,众目睽睽下被夸得天花乱坠,并不是个好消受的福气,大家眼睛都盯着自己,一个个十分捧场地微笑着,那份笑意却并未抵达眼底,有些眼睛里甚至淡淡射出了冷光。
好在络绎不绝有客人来到,长主终于松开她的手,坐在榻上微笑招呼每一位客人,每个女郎到了跟前,她都能夸上一两句。
百龄默忖,看样子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在这长安贵家宅邸,似乎每个当娘的心里都装着一本谱子,哪家有郎君女郎,各在什么年纪,家中是何背景,本人如何品貌,心里门清。
比方说,百龄知道的,便有侍中高家七娘,清心玉映,丽质天成,堪称闺阁之秀。又有秘书监韦氏三娘,才堪咏絮,当世文君,犹存林下之风。而她的小嫂子泠音,毓质名门,神清骨贵,当为仕女典范。她公孙百龄则是,姑射风神,秾华无双,应是京华姝绝。
百龄听说后,哭笑不得,用泠音的话说:“咱俩听着,一个像锦绣纨绔,一个像草包美人。反正我有你阿兄了,你呢,京华姝绝,花落谁家?”
虽是戏谑之言,却有几分真实的无奈。这个时代给予女子的天地太小,道路太窄,自小养在高高院墙之中,抬头只有一方狭小天地,如此浑浑噩噩长大,一旦成人,便又匆匆忙忙要找人嫁了,仿佛这就是女孩儿最重要的事业。
此后一生,不过是从一个小匣子里,挪到另一个小匣子里。
百龄并不曾思考过自己会“花落谁家”,但她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家,只要她不愿意,阿翁阿耶和阿娘,家中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强迫她。
因此即便来参加长主“明为过寿实为择妇”的宴会,也心无挂碍,一身轻松。但满堂坐着的女郎,却并非个个都如她这般心思。
她看着满堂衣香鬟影,十五六岁的年纪最是水灵饱满,这些女郎们又都是娇养长大,个个肤光如雪,一眼过去,全是仙女。待她看过一圈后,宾客已基本齐全,各按安排入座,挤得满满一堂。
因是长主设宴,大家都不敢怠慢,全都早早到来,如今也才不过申正,距离夜宴开始尚有个半时辰。
长主心中自有计较,笑着对诸女郎道:“我要留你们阿娘说话,你们年轻坐不住,不必跟我们一起拘束在此,各自去后园随意玩耍吧。”
百龄心下一喜,比起紧绷绷坐在这里,自然是出去走走更为自在,她心情愉悦地随着诸女郎起身揖礼,便随众退出去,在侍婢们的指引下,前往后园。
桃符方才见她观望美人,以为她在暗中与人比较,此时才语气骄傲地低声说:“今天美人虽多,我看了一圈,我家娘子最美!”
听得百龄失笑,伸指点她额头说:“这世上才色二字,从无最字一说,各花入各眼,有人喜欢明媚娇艳,有人喜欢清丽脱俗,你觉得我千好万好,必定也有人不喜欢我这样儿的呀。”
话音才落,便听屠苏铿然说:“不喜娘子者,有眼无珠。”一板一眼,看得百龄与桃符忍不住大笑。
长公主宅与独孤宅后园并无隔阻,而是连通一片,因此十分宏美阔大。
百龄数年前曾来过一次,那时泠音也在一起,大约因年纪尚小,一团孩子气,尚未进入长主挑选儿妇的法眼,于是两个小女孩子无聊之下,便趁着母亲陪坐之时,悄悄溜进了这后园里,几乎迷失其间,误打误撞地,竟到了洛神池。
洛神池位于后园西北角,是人工开凿的一片水池,池中广植莲花,池上曲曲折折砌了多条窄窄的石桥。在风荷六月时,莲花过人头,莲叶碧田田,全然遮掩那些石桥后,人行其上,便如漫步水中,飘飘有洛神之态,因此取名洛神池。
那时百龄与泠音二人见此美景,兴奋异常,冲上去在桥上疯跑,又穿梭其间以莲叶为隐蔽捉迷藏,嘻嘻哈哈玩得不亦乐乎。却急坏了跟上来的一干仆从,生怕她们一个不小心掉落水中,便安排了数条小船跟着二人,四面八方紧紧盯着。
百龄想起那时情形,带了二婢一路朝西,想再看一回洛神池。岂料这后园过于幽美深邃,花木葱茏,假山重叠,竟还散养着不少仙鹤孔雀一类珍禽,主仆三个目不暇接,东走西穿,竟又迷了路。
桃符以手当扇,四处张望着抱怨:“这也太大了吧,比咱们家大了多少倍呀!”
百龄也张望着寻路,并未见到什么平旷似有水泽处,恰此时隐约听到些笑声,三人顿时来了精神,朝着声音处凑过去。
渐渐听清一女声说:“这回竟没见那高七娘出席,莫非是长主瞧不上她出身微贱,缺乏宜室宜家的气度,便没有下邀帖吧?”
另一尖诮声道:“她不来才好!每回看她做作模样,我就气得眼皮抽筋,成天脸上堆一副假笑,她装着不累,我看着都累,真是下贱胚子!”
又一人道:“谁不知她生母乃平康坊舞姬,这谄媚邀宠之术,也算是深得真传吧!”
先那尖诮声又道:“哼,她那个亲娘,当初不知使了什么下作手段,竟被高家改了良籍,以侍妾身份抬进了门,高家都不嫌丢人现眼!”
百龄听得蹙眉。
她这个人,性子极好又极不好,不好之处在于,遇到不喜欢的人与事,她必定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上前“多管闲事”。
其中最厌恶的便是这等背后嚼舌的行为,以她所见,这类背后嚼舌的人,都是些卑鄙怯懦的小人,既无正面针对的勇气,又满腔阴损猥琐的心思,十分叫人恶心!
况且她虽未见过那位高七娘,泠音却曾经接触过,崔泠音眼高于顶,一身都是拒人千里的傲慢,竟也对高七娘赞不绝口,说她温柔似水,令人如沐春风。
“怎么会有那么温润的人儿呢,玉雕似的,你跟她讲话,会觉得自己都格外讨喜。”
百龄还记得泠音说这话时眉目间的温柔欣赏,因此对高七娘存着很好的印象,甚至今日来之前,还盼着能与她见上一面,她却并未出席。
而听这几人对话,一味讥讽诋毁,甚至辱及高堂,心头怒火一耸,拨开面前一丛人高的蜀葵便冲了过去。
走到那座流苏树下的八角凉亭前,对着里面摇着罗扇的三名女郎露齿一笑,“怎么办,我听到你们说的话啦!”
三女一怔,面面相觑一番,微露尴尬神色,过了几息才有一女郎傲慢昂首问:“同你有何干系?”
听声音正是那尖诮者,百龄摇头,微笑说:“同我没有干系,我只是好奇,性情温柔,品貌娴雅者,你们说她下贱做作。而背后诋毁,恶言讥讽者,又是如何宜室宜家呢?”
三女面色大变,一女轻嘲道:“公孙娘子若是无聊,这园中珍禽无数,大可随便找几只鸟儿唠一唠,何必故意来与我们攀谈。”
桃符立时气得瞪圆了眼,屠苏也冷冷捏紧了拳,百龄知她嘲讽自己当与禽兽为伍,拦下二婢,徐然上前,“与鸟攀谈,与你们攀谈,其实又有何异呢?以诸位之言行,背后嚼舌,卑鄙猥琐,小人行径,禽兽不为。”
她目光一一掠过三人,挑眉道:“卫尉少卿窦氏之女,少府少监陆氏之女,右散骑常侍杜氏之女,三位娘子以为我所言如何?三位也是出身诗礼名门,如此行径,若为外人知晓,恐怕有辱家门吧!”
那杜氏娘子面色赤红,瞪着眼睛道:“你...”
百龄道:“杜娘子不必瞪我,我听闻杜常侍为人耿介,光明磊落,不想孙女却在背后论人长短,辱人高堂。”
三女气得脸皮抽搐,攥紧罗扇咬紧了牙,窦娘子冷冷道:“公孙娘子不过仗着在长主面前撒娇卖痴博了几分青眼,便对我等如此盛气凌人,难道就算得上是诗礼名家出身的风范吗?哼,依我看,也不知是我们方才话中何语,不小心戳中了人家软肋呢!”
那陆娘子立马会意道:“人家‘灼灼其华,宜室宜家’,自是不通那些谄媚之道!”
百龄却笑得绚烂,“我的确有几分‘灼灼其华’,就算不撒娇卖痴也是能博人青眼呢。且自忖并未有失诗礼的风范。我只想问问诸位,那位高夫人无论出身如何,她终究是一位母亲,诸位娘子口出恶言诋毁一位母亲,难道就果真问心无愧吗?”
三女一噤,百龄又换一副语重心长,“而且眼下身在长主宅邸,诸位就不怕方才那番言论,传到长主耳中吗?”
她无意与她们纠缠,说完这句就高傲一转身,带了二婢离开。剩下三女莫名奇妙被呛了一顿,都有些忿忿讪讪,望着她背影不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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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芍药杀(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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