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早间席冷人倦,长安宵禁已解,长主才放人回家。一干女郎随母拜辞长主出来,天光朦胧,道上行人商旅见香车络绎,俱驻足观望。
百龄栽在母亲怀中补眠,直至家门被桃符屠苏搀掖下车,几乎已睁不开眼,任由婢子洁面更衣,才一沾褥便沉沉睡去。
同昌长公主待宾客散去,回到寝居中,亦由婢女卸掉严妆,问左右:“郎君何在?”
少顷独孤琅入见,见母亲脸上倦色浓浓,正闭着眼由婢女通发,有些心疼,“阿娘生辰,白日里热闹一通就是,何必设此夜宴,一宿下来该是何等辛苦。”
长主眯着眼瞟他,“你知道阿娘辛苦就好。太子昨夜何时离去的?”
独孤琅答曰:“辞别阿娘后就离了府,儿亲自骑马送回东宫的。”
长主长长一叹气,“你这傻孩儿,叫娘怎么说你好呢。阿娘这般年纪,难道还稀罕过什么寿辰?还不全都是为了你。你将要及冠年纪,婚事却毫无眉目,叫我有何颜面见你死去的阿耶?阿娘费这番心思,不过是为了替你寻一佳妇。你可倒好了,竟把太子堂而皇之引将进来。成昭那模样身份,能有你什么好处?阿娘这番辛苦,尽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一想到自太子出现后,诸女郎一个个妙目含喜,纷纷集中太子身上,长主心底就不太舒服。
独孤琅却全不在意,傍靠妆镜台,将上面彩瓶中插着的几根孔雀羽翎拨了拨,笑嘻嘻道:“怎么算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呢,成昭难道不是您的亲亲侄儿吗?”
长主睁目一瞪,“侄儿归侄儿,你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成昭的婚事自有你阿舅操心,轮得到咱们指手画脚?前几年你阿舅病情沉重,自顾且不暇,哪有精力挑选太子妃。如今太子监国三载,早加元服,就算想拖也拖不得了,过些时日,只怕满朝都要谏选太子妃。那时待嫁之女,还轮得到咱们细细挑选吗?因此阿娘才特意为你操持这一番。”
独孤琅依旧漫不经心,“阿娘,儿如今倒无心成婚,不如等成昭选妃后,咱们再从长计较也没什么不好,他总不至于把天下好女孩儿尽收东宫吧。”
长主听得此话,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扬声道:“从什么长计较!凭什么我儿就要拣人家剩下的!”
长主是有傲气的,先帝子女众多,只这几个嫡出的才是在怀中滚大的,偏爱非比寻常。长主自小被捧在手心,耶娘对姊妹两个的疼爱,甚至远超那几个兄弟,因此即便小弟已是万乘之尊,她私心亦不觉自己有所不及,自家宝贝儿子,又哪里比不上那些个龙子凤孙?
独孤琅见母亲动了怒,扬扬眉,绕到身后替她拿捏肩膀。长主自镜中看他模样乖巧,轻吐一口气,仰着头让婢女在脸上涂抹着香膏,懒声问:“你昨夜突然提那个韦三娘咏荷之诗是何用意?”
独孤琅愣一下,想了想,笑了解释:“没什么,我与成昭自假山下过,正听她在池上吟诗,那公孙娘子替她改了两字,她却十分骄矜的拒人千里,后来又争夺魁首之位,我一时厌恶,便随口一提,意在敲打。”
这却是件碰巧的事,众人只知洛神池美,却不知绕池一片假山内别有洞天,里面有一条密道可以通行。这是当初筑造宅邸时,长主的一番巧思。那假山道从独孤宅后园,可直通长主内宅,曲曲折折,弯弯绕绕,可遮艳阳雨雪,也可避闲人耳目,她与驸马当年常在其中漫步,幽情旖旎,别有风味。
昨日独孤琅引着成昭从独孤宅中过来,以防引人注意,便行走此道,一面走一面议论朝事。
中书令张鹤卿乃天子心腹信臣,却与太子颇有嫌隙。当初成昭监国,张鹤卿职在吏部尚书,已带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宰相之列,被御史弹劾私夺民田。成昭当时上奏天子,要将张鹤卿罢相贬谪。彼时天子尚且清明,并未如何偏袒,准成昭所奏,将张鹤卿贬为梓州刺史。张鹤卿到任梓州不足一年,就因举荐百里敬有功而被召回长安,升中书令,仍管吏部事,荣宠又逾从前。
当日天子令其监鞫此案,新任大理寺卿辛无畏又是他一手提拔,独孤琅便有些为成昭悬心,而此后事态也果如所料。
自旅帅事发,宰相联袂奏请三司会审被驳,独孤琅就跑到东宫操了一回心,将成昭手中的笔一夺,“李凤凰,你还沉得住气?明日一顶‘谋杀朝臣’的帽子就该扣下来了!”
成昭微笑,自表兄手中取回了笔,“昔日沛公赴鸿门宴,若似你这般心浮气躁,早就血染项庄之剑,又何来大汉四百年江山。阿兄勿急,我自有樊哙。”
翌日已致仕的老尚书柳端义进表求见。
老尚书年高德劭,天子亦不得不下榻相迎。见他须发苍苍,看向自己的目光赫然带泪,心下不免感伤。
君臣对晤关怀,各自感慨一番,忽闻老尚书道:“臣骸骨半死,宛转匡床,每日隔墙闻路人语以为乐,近日常听人诽议大理寺严酷,朝廷法司名声如此,臣所以面君进言。臣虽老迈无力,愿尽余晖与君分劳。”竟奏请天子允许他去大理寺监察。
他言语忿忿,天子一时沉默。
柳端义其人,最是耿直清正,是本朝唯一曾历三法司的官员。
高祖时为监察御史按查河南道,纠核一道官吏数十人贪墨之罪,审查冤狱百余起,河南谓之“御史雨”。先帝时为大理少卿,在任三年,断案无数,狱中无一人喊冤,皋陶之名满天下。
数年前以刑部尚书致仕,彼时天子以其名望深厚,遂恩准带原官致仕,以备顾问,诸法司有犹疑不决处,也常过宅咨询,乃至后进法官,私下称其为本朝的‘獬豸法祖’。
近来大理寺卿冯远明被贬,新任寺卿又因旅帅事为群臣诟病,天子心中也有些烦闷。司法若失信于民,又何以治天下为?
暗忖若令柳端义坐镇,一则可安朝臣心,二则避免偏袒之嫌,天子私心并不排斥。且此人年近八十,其子早逝,其女远嫁,有个孙子年少尚未入仕,并无丝毫党从之嫌,便恩许他入寺督查。
独孤琅正与成昭谈论此事,说到此人毕竟年迈,恐精力不足等语,却见身旁不见了人影。回眸一看,成昭正驻足从假山缝隙朝外看,目光之专注,神情之柔和,令独孤琅十分疑惑。跟着一瞧,便看到了那洛神池畔,红裙飘扬的小美人。
长主听说如此,放心道:“真是吓我一跳,险些以为你看上她了。要说这韦氏,京兆名门,与我家也算勉强匹配,家中子弟都很不错,只这女郎为何养得如此别扭!我原先听说她颇有几分才气,本还有些期待,真真儿见到了,却也不过如此。诗虽写得像个样子,就是为人总是端着,又太过争强好胜。大约知道自己容色并非上乘,便有意做一副自命不凡的清高模样,一点微名看得跟保命丹似的,可见书也没有读通,圣贤之道是半分不知。为人大事上峥嵘头角还说得过去,小事上锱铢必较可就没意思透了。”
见母亲对这位韦三娘如此鄙薄,独孤琅都很有些同情,却又听母亲说:“世人择婚,无非看重门第、容貌、才华、品性。在我这里没那么多讲究,只两点要紧,一是容貌,二是品性。我自小繁花过眼,蒲柳之姿如何能忍,因此一定要找个美人。美色动人心,但长久相处还是要看人品性,品性好,才能宜室宜家,夫妻和顺。你盯好这两点,只要是清白人家,并非什么犯女贱婢之类的人物,在我这里都过得了。”
说完回头看儿子,喜滋滋问:“那公孙家的小娘子,你觉得如何?诗写得好,人又漂亮,性子还大方,阿娘给你下聘去?”
长主心下极喜欢百龄,那韦三娘说她诗中无贺寿之意,轻慢了自己。但实际上比起几句花团锦簇的祝语,百龄诗中那句“凤笙吹来何处魂”,更叫她感动。这孩子能与人共情,宽慰起人来又润物无声,可见品性端正温柔。
独孤琅正琢磨成昭昨日言行,好端端地突然提出要亲自吹笙,便觉得其中定有文章,听母亲如此殷勤一说,顿感十分无奈,有意提点说:“阿娘都觉得好,难道别人就不觉得她好吗?”
长主懵然问:“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人要同咱们抢吗?”
独孤琅在她肩头揉捏两下,“阿娘,儿是说这个公孙娘子并非池中物,指不定已有良缘在等着她呢,咱们就不要掺和了!”
长主气咻咻道:“什么叫掺和!以我儿的身家才貌,有几个儿郎比得上?便是尚公主也绰绰有余。只你阿舅那几位公主,年纪都小如何匹配?你其他阿舅膝下县主,又大多随父在藩,我连见也没见过几面,如何知道人品样貌?因此才大费周折替你召来这满长安的贵女,设这夜宴不过是要看她们松散之后的真性情,如此费尽心机挑来拣去,我就看中了公孙百龄!且你那苦命的姨母也很疼她,只当着亲女儿一般看待,她若成了我家妇,你姨母想必也会十分高兴的。”
独孤琅悻悻道:“姨母也不止我这外甥,她还有侄儿不是...”
长主回头望他,独孤琅继续道:“公孙娘子若是嫁给她侄儿,姨母想必也是同样高兴...”
话说得这样明白,长主如何不懂?
看他摆一副乖巧面孔,嘴里却一个劲把好姑娘往别人怀里推,又爱又气,伸手往妆案“啪”地一拍,“行了,我听明白了!”又冲冲道,“你若想叫娘不再操心,就早早领回个女郎给我看!成天就知道成昭长成昭短,跟在太子后面打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做太子妃呢!”
独孤琅哭笑不得,“阿娘,您这是什么话...”
长主一门心思落空,心下已十分不耐烦,挥手叫他:“去去去!”由婢子搀扶着便要上床休息。
独孤琅便默默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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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芍药杀(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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