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暧昧,金城先是惶恐了一阵,忽又兴奋,无意中竟先天下人知晓了朝堂如此喜讯。旋即却又惶恐起来,毕竟自家阿翁正站在金口承认的“太子妃”跟前,想帮自个儿提亲。
他回味过来后,冷汗嗖一下上头,上前拉了自家阿翁就哄他出去,老阿翁一双眼睛在成昭和百龄之间来回好几遍,终于放弃了,颓丧着自言自语,“有人家了。”任由孙子扶着缓缓踱出了门。
那厢二人各自赧然,百龄端起茶碗掩饰羞涩,岂料成昭也是同样动作,相视一眼,便各自低头低头啜饮薄荷水。
幸而这时金城已回来纳头告罪,“小人阿翁年迈头昏,唐突了殿下和贵人!”
成昭搁下碗,道一声“无妨”,百龄则目之微笑说:“老阿翁虽则年迈,却心思清明,挂念为你寻一个娘子呢。”
金城眼眶一润,“是,小人阿耶死得早,是阿翁阿娘将我养大,自打阿娘过世,阿翁就担心自己哪天不在,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举目无亲。”
成昭听了这话,神色默默一黯,又坐了片刻,见金城果真伤无大碍,便许他回率府复职。
返程途中,百龄见他闷头不语,小心询问:“殿下可是想念阿娘?”
她眼神关切,话音轻柔,成昭顿感情绪如潮,几乎压抑不住。
他落地即是皇太孙,从来众星捧月。先帝爱重皇孙,畋猎游宴、坐朝理政,无时不将他带在身侧,以期他耳濡目染,来日成为贤明之君。
先帝勤政,朝会动辄数个时辰,稚子懵懂,听不懂一群人口里说的什么,却自小养得储君风范,穿小绯袍,睁一双葡萄大眼,坐在先帝膝上,即便百无聊赖身心疲乏,也乖乖巧巧不哭不闹。
每日最欢喜的时刻,就是被阿耶抱回东宫,送还到阿娘怀中。
阿娘温柔问他:“我凤凰儿今日累不累?”他把小脸埋在阿娘馨香脖间,委屈道:“累,阿翁动也不动,说好多话,儿也不动。”他拍拍小肚子,“儿饿得咕咕叫,儿也不闹。”
阿娘就会拍他背哄他,喂他乳羹,教他画画,带他在花园中放天灯。
是夜他睡得朦胧间,见阿娘坐在床头,一针一线缝制算囊,翌日为他配在腰间,鼓囊囊装满小食果子,蹲下身对他道:“我儿饿时便用,阿翁若是怪罪...”她凑在成昭低语几句,神秘眨一眨眼睛。
是日朝会议事切紧,先帝面凝如水。因早先欲伐高丽,以剑南之地富庶,遂令蜀人造舰,然造船之役劳剧,而州县督迫严急,民卖田宅鬻子女犹不能供,谷价暴涨,遂令剑外民怨沸腾。注①
正此时,皇太孙却打开算囊,取一枚栗糕,吃得津津有味。
当今天子彼时在东宫,见儿子如此,低声训斥:“成昭,大朝议事,你在做甚!”
成昭琅琅答曰:“儿在敬天!”
先帝听他言语,心感惊奇,遂低头问他:“何谓敬天?”
成昭举算囊示先帝看,上绣“食为天”三字,答说:“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陛下乃天子,当以民为先,儿故以此物为天。”注②
他小手将一枚栗糕送到先帝嘴边,先帝心有所感,哈哈大笑,吃下栗糕,对群臣道:“朕尝谓‘君如舟也,民如水也’,此番竟自毁前言,故有此萧墙之祸,乃朕之过。”遂敕造船之资皆从官给。
自阿娘不在,再没有人细致为他想过,他是皇太孙,是皇太子是大虞储君。仿佛生来就在神龛上,沉稳庄重,不食烟火,不该有属于自己的丝毫烦恼。
无人关切他冕服庄重立于高处时,偶尔闪过心头的疲惫落寞。他想念阿娘,每次祭祀时的泪盈于睫,也不过换一句史书上的“皇太子忠孝贤德”。这种落寞在父子生隙后愈发明显,清夜低徊时,常有孑然一身感。
成昭道:“是,我想念阿娘,一想到阿娘不在,便觉此身茫茫。”
百龄感同身受,沉默片刻,突然从腰间囊中取出那枚檀木印,呵一口气,抓着成昭的手,在他掌心印上“月出”二字,问道:“殿下看到这两个字,还会觉得此身茫茫吗?”
成昭见她双颊泛粉,眼中有光,忽而心头生热,默默收拢手心,“不会。”
玄真观中,樊无花垂头丧气,一副心如死灰貌,那边三人却是有说有笑,行舟摘一粒葡萄给他,“樊典内,给你吃葡萄。”
樊无花十分鄙夷,“你当我傻,才结的葡萄粒,岂不酸死个人。”
行舟诚恳道:“正因如此,嘴里酸了,心就不酸了。”
樊无花竟觉颇有道理,迟疑着接下来,送入口中,牙齿一碰,酸汁爆裂,霎时泪水狂飙。
成昭与百龄便在此时回归,成昭见他哭得如此凄惨,心下竟生出些许愧意,道:“你始终是本宫左右要人,不过稍离片刻,何至于此。”
樊典内霎时六神归位,泪汪汪对行舟高傲哼一声,扑到自家殿下身侧。桃符屠苏此刻也正围着百龄,一时间似乎泾渭分明。成昭若有所失,抬眸见她目光恋恋,缱绻回望,便觉掌心二字温温发烫。
分别后回家,刚刚下车,百龄见母亲也刚刚归来,母女二人在门前碰面,杨夫人打量她一身装扮,蹙眉问:“怎么改了装扮?今日又到哪里疯了?”
百龄早已想好说辞,诓她道:“今日送走阿翁阿耶,竟碰见高家阿宓,与她同逛东市时被饮子污了衣裳,现买了这身换上,图它行动方便。”
杨夫人似乎十分疲惫,竟未深究,按按额角,便带她一道进门。
百龄路上问她今日去了何处,杨夫人怏怏道:“云州薛都督府上夫人过世,我往日在皇后宫中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因此去参加她的丧仪。”
百龄哦一声,“我也听阿宓说到此事,真正可惜了。”
百龄一路将杨夫人送回住处,想到成昭思念母亲而不可见,便对杨夫人生出浓浓愧疚,留下来殷勤为她捏肩捶背。
“阿娘,阿宓说,裴夫人带了宝林一道去了丧仪,我却没有陪伴阿娘,总是四处疯跑,我是不是太不孝顺了?”
杨夫人回头讶然看她一眼,笑了说:“这是怎么了?竟说出这等感人肺腑的话来?”复又感叹,“我之前拘着你,是觉得你如今大了,该端庄娴静一些。可近来我也想通了,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趁着还在阿娘膝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怕再过两年,就没有这样的自由了。”
这话听得百龄几乎泪目,却听杨夫人又说:“再则,丧仪又非什么好事,不去便不去,怎么扯到孝顺上头来了?我今日在薛家,听那些夫人闲谈,才知薛夫人也有个女儿。去岁与母亲闹僵,独自跑去云州投奔父亲。薛夫人在城门拦她,那小娘子竟说‘一辈子也不要再见你这冷心冷情的妇人’,撇下阿娘头也不回,叫薛夫人哭得绝倒在地。”
“眼下又怎知,阿娘已不在人世,便是想见也见不着了...”她很是为之感伤,用手帕掖掖眼角,忽然话风一转,“跟那薛家小娘子比,我儿可孝顺多了!”
百龄尴尬笑笑,方知母亲今日的宽和,竟打这里面来。果然有对比才见高低,倒多亏那位薛娘子,将她公孙百龄衬托得如此可人。
成昭回到东宫,却闻有宫中小奴求见,自称奉掖庭令徐衷所遣。成昭心感有异,便叫樊无花将他唤至丽正殿书房,那小黄门匍匐在地,将一封蜡书呈上。
“自皇后殿下忌日,徐令便被陛下监禁,奴每日为之送膳。今日徐令随驾出行,伺机告奴说,有一密信藏于床下,吩咐务必转呈殿下。”
成昭满腹狐疑拆了蜡书,一目十行,不由面色转白,心凉如冰。
徐衷信上道,因莲华寺落成,要供奉皇后故衣服,尚服局整理时,竟从旧衣中发现一方丝帕。乃青州所贡仙纹绫所制,上熏绿洋沉香,皆为皇后宫中独有,思之确系皇后旧物。
帕上题有六行诗:邈邈八荒,茕茕日月。心之所思,目之所逐。胡立中宵?微君之故。
令人惊心的是,诗旁还绣了一枚红叶。
众所周知,皇后入宫前,曾追随普莲法师座下高徒,即那位声名赫赫的“红叶僧”学习佛法。只是二人一个是佛门圣僧,一个是至尊国母,一个宝相庄严,一个莲花比洁,从没有人将那等龌龊心思套用到他二人身上。
然而情诗对红叶,个中私情昭然若揭。
发现丝帕的二典衣不敢隐瞒,遂忐忑报告御前,果然天子一见之下,神色骤变,当即命掖庭令拘当年侍奉过皇后的所有宫人内侍,下狱严刑拷问,却无人供述出皇后有丝毫背君的行迹。
天子复召贵妃盘问,贵妃与皇后姊妹情深,见到丝帕大惊,跪在地上为皇后辩白:“这仙纹绫与绿洋沉香,虽是中宫之物,皇后当年都曾赏赐过妾,焉知没有赏赐过旁人?岂能单凭这两样,就断定乃皇后之物呢?”
天子冷冷道:“就算不是皇后之物,但这帕上手迹,朕难道还不看出?”
是了,普天之下最熟悉皇后字迹的,莫过于当今天子,那运笔间一丝一毫的宛转细腻,天子再清楚不过。
贵妃无奈,匍匐而泣,央求再三,天子不听。遂又想起来当年朝夕侍奉皇后身旁的薛刘氏,传之入宫,紧闭殿门亲自审问。却不知那薛夫人供出了什么,竟使龙颜大怒,当即将其赐死,又将一干宫人内侍并那发现丝帕的典衣尽数赐死。
如此盛怒不消,将掖庭令徐衷与萧贵妃皆命人监禁起来,严旨不得泄露丝毫消息,显然已笃定了皇后与红叶僧之间的私情。
注:
①《资治通鉴》卷199贞观二十二年事。
②“王者”句,出《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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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莲华藏(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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