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莲华藏(13)

所谓藏经阁,是一座壮阔的二进院舍。前为看经堂,乃供大众阅经处,后面二层楼阁才是真正的藏经阁。

阁下两廊各有九命护经罗汉袒肩趺坐,慧果领二人拾阶而上,甫一推门,便觉一股清凉之意袭面,阁中排排木架高耸至顶,四壁点缀明珠无数,想来担心走水不张明火,眼下日光耀眼,明珠黯淡无光。

慧果领二人穿梭书架之中,百龄但觉行走间幽幽带香,肉眼可见三千浮尘,心境也为之一静。

藏者,三藏也,乃佛门经、律、论之总称。穿过一系列摆放三藏教义的书架,慧果才停下来,分指两侧,“我师西行带回的梵本真经计六百二十一部,大多已散发诸寺译存,本寺所藏一百三十五部,皆在此处。”

百龄与成昭默默转目,架上卷帙如海,不觉油然肃穆。昔日普莲法师遍访天下大德,有感中原诸家各擅一宗,莫衷一是,令人无所适从,遂生西域求法之心。践流沙而陟雪岭,艰苦卓绝,终至西天佛国,潜心研习十余年后,为大虞带回六百余部真经。先帝为之在西山设立译场,普莲三藏法师穷十余年之功,译经七十五部,合三千五百卷,可谓功德无量。注①

百龄对那些透着古朴神秘的梵本真经感到好奇,问:“真经如此珍贵,为何要分散诸寺呢?”

慧果微笑道:“《法经华》云,‘其云所出,一味之水,草木丛林,随分所润’,佛雨无边,泽被三千,经书并不归属某人某寺,而当归属天下众生。”注②

百龄惭然一合掌,听他道:“我师译经甚专,以至两目不能视物,遂由师兄协助,诵读本经,再由我师口译,再由师兄笔录。其后我师携《大般若经》离长安至东都,便留师兄在本寺中继续翻译存经。师兄当年便是在此处译经,宵衣旰食,焚膏继晷,几乎足不出户。”

成昭与百龄顺他所指,见林立如丛的书架下,有一张三尺见方的桌案并一菅草厚圆座,油然心生感喟。译经这么大的功德,却是在如此逼仄处成就。

百龄又问:“普莲法师为何要离开长安呢?”

慧果踌躇未语,成昭幽幽回答说:“当年先帝仰普莲法师大德,曾先后两次请他还俗辅政,但法师矢志译经,先帝便未加勉强。后常山愍王与魏王二子夺嫡,各遣使臣,络绎至西山延结法师,先帝盛怒之下,下诏解散西山译场。”注③

慧果合掌念一声佛号,“诚如殿下若言。东都净土寺乃我师当年受戒处,早先从景云法师学习《涅槃经》,译场解散后,适景云法师圆寂,我师便去往东都入驻净土寺。虽有落叶之心,亦存避祸之志。我师离去时,仅携走《大般若经》一部,余则由师兄继续翻译。”

成昭合掌道:“还请法师带我等瞻仰慧叶法师译经原卷。”

慧果便指向左侧一排书架,“这便是师兄所译六十部原卷,合一千八百九十五卷。我师当年译经时,尚有笔受、书字、证义、证文、参译、缀文、梵呗等职协助,师兄仅一人之力,穷八年之功译经千八百部,概前后无人能及。”

他如此感叹,百龄大受震撼,手抚书架问:“不知可否触碰?”

慧果道:“既有缘得来,便有缘得见。”

百龄方小心取下一卷经书,徐徐展开,见上面笔法秀丽,措辞优美,心道红叶法师果真名不虚传,既娴于佛典,又精于辞藻,既是圣僧,又是才子。她光想一想便无比神往,何况那些曾亲眼目睹、亲耳聆听过的人呢?

她眼前忽而出现一片红叶蹁跹的枫林,圣洁的僧人与美貌的佳人并肩而立,画面美好无比。猛然心神一收,心中顿时惭愧,仿佛自己已暗暗坐实皇后之心。

急忙抬眸看向成昭,他也正捧经细读,神色专注,今日衣饰素净,戴幞头着白衣,寻常士子装扮。但长睫高鼻,穷雕琢之功,采日月之灵,只一眼便叫人怦然心动,心下一点关于红叶僧的遐想也随之云散。

二人默默读经,百龄突然眸子大张。

“殿下!”

成昭抬头看来,见她神色大惊,忙放下经书走来问:“怎么了?发生何事?”

百龄无声摊开经卷示他,成昭才恢复平静的心底陡然泛起巨浪,红叶僧所译经卷末尾,竟有数行小字。

“邈邈八荒,茕茕日月。心之所思,目之所逐。胡立中宵?微君之故。”

正是丝帕上皇后手书。

回程车中,成昭面白如雪,魂不守舍。

慧果道师兄所译经文上,约有十二部末尾都缀有这六行诗,他亦不解师兄有何用意。

百龄坐他身旁,见他神色,便猜他唯恐皇后与红叶僧之间确有其事,才会如此惶然无措,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车子离开山道,走上返回长安的大道上,她方开口问:“殿下为何如此?自听闻那方莲花木匣后,殿下就神色有异,那匣子可有什么玄机?”

成昭心乱如麻,哀哀望她片刻,才沉沉道:“那方莲花木匣,确系我阿娘之物,心爱无与伦比,知之者不多。我幼时偶然见到,哭闹着想要触碰,她都不许,何以会交给薛夫人带至西山寺?”

百龄听了亦觉不妙,想着大约天子也正是听薛夫人提到此匣,才信了她的话,从而笃定皇后背叛了自己。

此时成昭忧痛攻心,竟直直堕下泪来,“我竟会疑心母亲与别人有私...”

百龄一急,竟探手将他一抱,“我等都是**凡胎,又如何尽知他人心事?殿下当年尚且年幼,乍见证据如此,难免一时困惑,陛下岂非也是如此?”她哄幼儿般拍拍成昭的背,“依我所见,皇后与那红叶僧,并无私情!”

成昭在她温馨怀抱中,嗅着她体香发香,愈感委屈无助,闻言抬了阑珊泪目看她,百龄思忖道:“殿下不妨以己度人。倘若两位果真有私,皇后为何会选择出家呢?都成了佛门中人,清规戒律森严,岂不更加无法长相厮守,这又何必?如果殿下是那位红叶僧,若遇心爱女子,你会怎么做呢?”

成昭垂眸看一眼她还圈着自己的双臂,明眸红唇近在眼前,不禁伸手揽了她腰,“还俗,与之厮守。”

百龄道:“对嘛!这才是两情相悦的选择。退一步讲,若是皇后一厢情愿,红叶僧又岂肯接见代之而来的薛夫人?藕断丝连牵扯不清,岂非为自己引祸,又让对方牵挂不下?此等高僧,必不至于如此狠心刻薄。”

成昭凝眸看她,默默点头,嗯一声。

百龄见他乖巧,心下一怜,又软了嗓音哄他:“殿下其实不必自责,皇后崩逝时殿下才八岁,八岁的孩子能记住什么,又能理解什么?我八岁时就还一团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呢?”

成昭听了竟轻轻一笑,“知道买胭脂。”

百龄乍听他这么一说,懵懵然“啊”一声。

成昭缓声吟诵:“烟村镇日无别事,云来禅机月来诗。无奈八岁女娇娇,却缠阿翁买胭脂。”

她霎时脸皮绯红,“这是我阿翁的诗,殿下竟也知晓。”

“我还知你八岁擅画猫儿图,爱穿红裙梳双鬟,还爱簪花描眉,逢人便问‘我美否’。”

百龄这时才发现两人姿势暧昧,各在对方怀中,急忙缩了手,侧移几分,含羞嗔怪说:“我宽慰殿下,殿下却来打趣我。”

成昭心下空空,便也坐正身体,道:“只是历历不忘而已。”

回长安时落日落日熔金,暮鼓声催,自玄真观分别后,百龄回家面见母亲,又复信感激高宓,遂抱着猫儿朏朏,在房中踱步,凝神追踪徘徊脑海的不明疑云。

成昭则在此时收到九成宫送来的消息,道天子欲另立新后。

九成宫在长安西去三百里的麟游县境内,高居天台山麓,清风徐回,又坐杜水之阳,碧波荡漾。山水皆佳,清凉宜人,从前朝至本朝,都是夏日避暑胜地。

天子自三年前染上风疾后,更是不堪暑热,每年必至九成宫消暑。而山清水秀,涤荡心志,天子在行宫常传大德高僧伴驾**。一则怡情养性,二则人处困境,难免求佛问道,希图从无限玄机中,得到启示与安慰。

然而这一次,天子宣召的并非高僧,而是楼观观主陆元真。

楼观乃大虞国教宝地,位于终南山麓,据传曾是老子讲经处。昔日高祖晋阳起事时,彼时的楼观观主算出天道将改,倾一观物资襄助高祖,因此在本朝地位超然。

天子在行宫终日与陆元真论道问长生,某日宴上,忽叹息道:“朕久寝于疾,药石不绝,且慎于饮食,敢问仙师,如何才得安泰?”

陆元真修眉长目,颇有神仙风度,闻言平和道:“陛下寝疾,乃是阴阳不调所致。所谓阴阳,譬如有天有地,有日有月,有山有水,有男有女。陛下正值盛年,皇后早崩,中宫空虚。这便是天失其地,日失其月,山失其水,男失其女。世间万物皆有定律,失一方而损另一方,故而陛下才会寝疾。”

陪宴群臣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纷纷避席,奏请天子以龙体为要,协调阴阳,同彰日月,早日立后。

这样立后的建议,自独孤皇后崩逝后屡有奏请。然而天子眷恋亡妻,每每断然拒绝,更是常至西苑登独孤台望皇后陵寝而神伤,令人睹之不忍。

但这回,天子沉吟片刻,说:“容朕细想。”

并未立刻回绝。

①参考《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三藏”者,丁福保《六祖坛经笺注》注,夫三藏之义者,内为戒定慧,外为经律论。经律论是佛陀一生所说教法总称,精通三藏教义的僧人,则被称为“三藏法师”。如大唐三藏玄奘法师,还有翻译《金刚经》《法华经》《维摩诘经》等的东晋后秦时鸠摩罗什三藏法师。

②“其云所出”句出《法华经·第五药草喻品》。

③常山愍王即废太子承乾,贞观十七年废为庶人,贞观十九年死。后来他的孙子李适之在玄宗开元年间拜相,赠还承乾在高祖时最初的封号常山王,谥愍。有说恒山愍王,此处从《新唐书》卷八零,列传第五太宗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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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莲华藏(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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