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名为天下避讳,小字更是不为人知。且“遂意”这个小字乃高祖所赐,个中尚有一层不太美好的寓意。
昔日先帝登大宝,奉高祖为太上皇,仍居太极宫,自己则屈居东宫多年。虽侍奉谨孝,太上皇犹整日不乐。待当今天子出生,先帝为使父子雍睦天伦和乐,抱襁褓至太极宫请太上皇赐字。
太上皇醉意蒙蒙,并不曾多看襁褓一眼,持酒随口道:“就叫遂意,遂君之意。”
天子当即面色一沉,知晓父亲是在暗嘲自己的皇位乃弑兄逼父得来,昭文皇后见状,微笑说:“儿夫妇唯今只愿天下太平、上皇康健,小儿既蒙阿翁赐字,来日必定万事遂意。”
太上皇才笑了接过襁褓逗弄,先帝也稍缓心中鲠芥,却从不肯唤幼子小字。后来天子与魏王夺嫡时,二兄魏王便提到此事以打击天子,天子心感惶恐委屈,乃至成为太子后仍不时忧虑,不禁对新婚妻子吐露。
独孤皇后宽慰他说:“陛下雄图伟略,四海咸服,成天地之道,得日月贞观。岂非正如殿下小字所示,遂意如愿?又怎会因此对殿下迁怒呢?”
天子才感心安,将妻子拥入怀中道:“如此,你我将来有了孩儿,就取名如愿。”
皇后自感不久于人世时,遗憾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名叫“如愿”的孩子,便向成昭提过此事。年幼的成昭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从丰宁公主的名字,联想到父亲的小字。
百龄说不出心头滋味,“如此说来,帕上就算是皇后真迹,其中所藏万般情意,又怎会属于别人。”
“嗯,怎会属于别人。”
成昭点头,一双青莲目中熠熠有光,百龄也心情大松,说:“实际我这两日也有所获,正与殿下的破解两相印证。”
她将自己一路查访及适才从老比丘尼口中听说的故事,一一说与成昭,“我想皇后当选栖云寺,住戒堂,大约正是因为这份近似的际遇身世。”
成昭有些心酸,“难道阿娘与那位尼师一样,是在戒堂中忏悔平生吗?”
百龄却笑了摇头,笃定道:“不,应该说是忏而不悔。”
倘若真的后悔,又怎会在弥留时留下佛偈说自己不见如来?又怎会托人转告大司马吐露心声?而皇后若真是效仿尼师,那自然与她一样,自忏而不后悔。
成昭并不能切身体会女子微妙的心思,仍疑惑道:“如果阿娘当真不曾后悔,又怎么会屡屡离开皇宫,至栖云寺自忏呢?”
百龄思忖说:“大约幸福之外,也有痛苦。”
成昭更懵了,“阿娘既不后悔入宫,又会有什么痛苦?”
男人有时蠢得令人心梗,百龄觉得自己对牛弹琴,吐纳一番问他:“陛下有后宫几人?殿下有弟妹几人?”
“后宫无数,弟妹十人。”
百龄忍不住冷笑,“陛下当真深情。当初既强娶了回去,又招蜂引蝶与别的女人生了这么多儿女!”她越说越有气,“皇后既要忍他三心二意,又要恪守国母贤德,真不知如何吞下这口恶气!若换了是我,指不定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来!”
成昭见她美目圆瞪,两手握拳,十足切齿模样,忍不住打了个战,“会...会这样吗?”
“会!”
成昭悻悻摸一摸鼻子,“好,我知道了。”
百龄好半晌才平息怒气,后知后觉地被他那句“知道了”激得心房剧跳满脸通红,便转移话题说:“如此看来,皇后并不曾背弃天子。那么薛夫人送到西山寺的莲花木匣中究竟装着何物?红叶僧所译经文中又为何有皇后之诗?”
她转着念头,忽然眼光大亮,“我有一个猜想,却不知如何求证!”
成昭则当即洞明她的想法,恋恋注视她亮晶晶的水眸微笑,“我知道你的想法,我来时已去信东都求问普莲法师。但愿慧叶法师,不曾对恩师有所隐瞒。”
百龄欢喜嗯一声,又蹙眉说:“如若真是我们猜想的那样,薛夫人就有嫌疑了。她究竟知不知道内情?倘若知道内情,天子为何勃然大怒?莫非薛夫人说了谎?那薛夫人又为何陷害皇后呢?”
这些问题,成昭在知道母亲并不曾背弃父亲后,也曾认真思索。以薛夫人与母亲之间的情谊,她没有陷害皇后的动机。假设是受人胁迫,那受何人胁迫?她幽居多年,鲜少与人来往,又会有什么把柄落人手中遭人胁迫呢?
或许能威胁到她的,只有她的夫与女。
百龄也深以为然,郑重看成昭道:“此事若是误会,我们尚可为皇后昭雪。若是刻意布局,定然有所针对。皇后已然仙逝,大约是冲殿下而来,企图诋毁皇后而令殿下永失圣心,殿下要小心!”
她脸上浓浓忧色叫成昭很是开心,乖乖嗯一声,“我会小心。”旋即又心思一沉,“无论如何,本宫要查一查薛怀恩。他乃封疆大吏,若他有鬼,将士危矣,边关危矣。”
是夜成昭去信河东道按察使、御史中丞耿明辉,令其详查云州都督薛怀恩。
信使快马出长安时,九成宫中,萧贵妃正在窗前看月。
琐窗外是万丈悬崖,天边一弯白生生弦月,背后幽室内一灯昏蒙蒙如豆,披散长发穿着素净寝衣的她静得像抹幽魂。山风浸寒,她浑无所感,只与那枚弦月对望。
她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一夜,也是这样的一个弦月夜,他突然来到了她的住处。
太子妃那时已怀孕数月,他即将成为父亲,而他看上去并不十分开心,似乎喝了不少酒,白玉般的脸庞上染上酡色,但气度并不因此而潦草。
他扶着廊柱,衣袖回雪,形如玉山。
“你是谁?”
“妾身萧氏。”
“哦,是你。”他点一点头,漫不经心,“我原本的太子妃。”
他颠簸着步子走到她身旁,然后一下子坐在她面前的台阶上,用含糊不明的语气说:“我要有孩子了,这是好事不是吗?父亲非常喜欢他,虽然他还没有出生。”
她靠着他身旁坐下,他偏头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刚刚在看什么呢?良娣。”
“妾身在看月亮。”
他很颓废,“可是月亮并不圆满,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一钩残月。”
“可他依然是月亮,无论是残月,还是满月,他都是月亮。只要等待,残月会变成新月,新月会变作满月,妾身愿意等待。”
他似乎有些吃惊与感动,然后问:“良娣,你心有所爱。”
“是,妾心有所爱。”
“他在哪里呢?”
“在眼前。”
那天晚上他在她枕上沉沉睡去后,她已经并不在乎着时间的新月满月,只希望永久留住那一夜的弦月。
“娘子。”幽所只有一名贴身的宫人侍奉,她来到贵妃身后,为她披上一件外裳,“婢子从门前守卫闲谈中听说...听说陛下想立新后。娘子也该好好想想,如何挽回圣心了。”
“圣心如明月,明月总徘徊。”贵妃淡然道,收回目光,望向黑暗中巍峨山影,再不复方才回忆中的满身柔情。
月亮此时正照着淑妃的妆镜台,月光,明镜,花颜,交相辉映。
她对镜抚鬓,悠然问:“陛下今夜在何处?”
替她通发的宫人含笑答说:“还是在精舍中,连日来除了娘子,并未召幸任何人。”
淑妃得意笑笑,“朝中可有消息?陛下也想了这些天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宫人斟酌了言辞说:“毕竟是册立大事。听说陛下近来道心清净,连边关战事都未如何询问。”
淑妃当即沉下脸,“那怎么行!陛下不着急,那些大臣也干瞪眼吗?派人给父亲和张鹤卿说,叫他们长点心吧!一个个木头似的,他们以为是来游山玩水?”
宫人连忙宽慰,“娘子勿急,立后也要挑个吉日不是?我见冯宝近来对咱们都亲昵得多,昨日陛下还带咱们大王骑马,这不都是好兆?您瞧尚功局那些人,这几天送来的东西,哪样上头没绣凤凰,可不正是人心昭昭,有目共睹吗?”
淑妃听得痛快不少,往脖子上涂抹香膏,“说来这次也多亏那两个典衣,可惜她们没有福气,我怎么知道陛下会把她们给赐死呢。”
“那自然是怪不到娘子的。是她们自己为了保命,才向娘子吐出皇后这档子事。说来多亏娘子英明,那时要杖死她们时,娘子若不疾言厉色,以陛下的圣明和贵妃的精明,只怕早就疑心到娘子头上。”
淑妃按一按额角,到底有些不放心,“虽说两个典衣和薛刘氏都已经死了,我这心头却悬吊吊的,总觉得有些过于顺利。”
宫人体贴地放下梳子替她捏肩,“娘子想什么呢,婢子倒觉得是娘子是天命如此。”
这话说得人舒坦,淑妃想了一阵,也觉得这事毫无破绽,便心满意足去偏殿看望儿子,小郑王酣然熟睡的模样十分可爱,淑妃俯身在儿子小脸上亲吻一下,才回殿中就寝。
天子并未就寝。他手握那只熟悉的、雕刻着金粉莲花的木匣,沉默坐在龙榻上。冯宝无声无息地守在一旁,看他长时间僵持着一动不动,忽而眉心聚起戾气,眼神也逐渐冰冷。
“哐当”一声,天子倏一起身猛将那只木匣摔在地上,整个人在怒气中剧烈颤抖。木匣裂成两半,无辜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冯宝吓了一跳,听天子咬牙道:“敕钦天监,择吉日报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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