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莲华藏(20)

成昭携丰宁公主前往九成宫,公主一路欢喜非常,入宫后就乳燕似的奔去见萧贵妃,成昭则领圣谕前往精舍觐见。

途经花园时,遇见傅姆抱着郑王玄皎在紫藤花下徘徊,便开口唤“六郎”,郑王怏怏回转小脸,立马朝成昭张开双臂,“阿兄!”嘴角一撇,哭得万般委屈。

成昭将他接到怀中,责问傅姆:“暑气正盛,怎么这时候抱大王出来?”那傅姆连忙跪下道:“大王哭着要见阿耶,奴婢无奈,才抱他出来走一走,以期能远远看陛下一眼。”

成昭但觉怀中小人儿比离京前竟轻了许多,再低头看他小脸,远不及从前圆润,显得一双乌沉沉大眼十分可怜,蹙眉问:“大王为何瘦了?”傅姆惶然解释说:“前番贪凉,吃了几口酥山,腹泻了好几日。后因思念娘子陛下,终日哭闹,饮食不畅,这才消瘦了很多。”

成昭当即全然明白,微微一叹,唤傅姆起身,又低头问郑王:“六郎为何不乖?”郑王含着泪抱紧他的脖子,“阿娘病了,不肯见我。阿耶也不肯见我。大家都不喜欢我了。”成昭心下一酸。

淑妃被贬美人幽禁别院,天子余怒未消,难免冷落幼子,众人自不会在这时候触霉头去亲近郑王。然而郑王虽然年幼,心思却十分敏锐,既连日不见耶娘,又觉往日待自己亲昵的嫔妃宫人都对自己冷淡了许多,甚至兄长姊妹也不再来看望自己,幼小的心灵倍感委屈。成昭怜他小小年纪就尝到人情冷暖,其母有罪,稚子何辜?替他轻轻擦了眼泪,柔声哄他说:“阿兄来了,阿兄喜欢六郎,会多陪六郎。”

郑王点点头,小手将阿兄抱得更紧,将小脸埋在他颈窝处,越发哭得抽搐。成昭拍着他的背安抚说:“阿耶十分忙碌,阿兄稍后见到阿耶,一定告诉他六郎想念阿耶,让阿耶来看望六郎如何?”

郑王又点点头,成昭才将他还到傅姆怀中,见他一双大眼噙着泪,眷眷注视自己不休,心中疼爱,伸手摸摸他的脸蛋,吩咐傅姆将他抱回宫中,又叮嘱几句,才离开前往精舍。

天子见到成昭,慈爱招手,“昭儿过来,叫阿耶好好看看。”打量一番,说,“瘦了,听说长安今年酷热更胜往年,阿耶正因担心你受不了,才叫你来行宫避暑。”

成昭倒不期此番会面,天子便做如此亲昵之态,心下忐忑,越发恭敬说:“多承阿耶挂怀,旬月无雨,儿担心暑气继续酷烈下去,百姓或中暍染疾,已令京兆并二县,于城中诸坊诸道广设药棚水棚,督促各坊挨户给药,但愿能平安度过这个夏日。”

天子欣慰颔首:“做得很好。对了,你去莲华寺看过你阿娘翻译的经书了吗?她如此功德,我此前竟全然不知...”

“已经看过了...”成昭默默将心头酸涩压下,对天子道,“儿方才过园时,见傅姆抱着六郎在眺望精舍,说六郎想念阿耶,儿见他怏怏不乐,竟瘦了很多,六郎年才四岁,孺慕如斯,阿耶政务之暇,能否见见六郎?”

天子看他一眼,笑笑说:“也好,朕也的确好几日不曾见过六郎,不如就趁今夜为你接风设宴,你好好看看弟妹,朕也得享天伦之乐。”

此时陆元真前来为天子侍药,成昭见此人年龄莫测,步履无声,仿佛极有道行。陆元真执拂尘向他见礼,成昭道:“道长免礼,有劳道长调理龙体,本宫感激在心。”

陆元真道:“不敢。”便从小道手上漆盘中端起药碗,成昭正想上前试药,天子却摆手,自己接了过去。

一股异香弥漫,成昭不禁微微蹙眉,转向陆元真问:“道长药中添加何物?竟有如此芳香。”

陆元真微笑答曰:“乃钟山白胶,黑河珊瑚,太微紫麻,夜津日草,圆丘紫柰,白水灵蛤,八天赤薤,沧浪青钱,凤林鸣醅,中央紫蜜,玄都绮葱...”

成昭听他报出长长一串,不由更觉狐疑,蹙眉道:“这些都是古籍记载所谓‘仙药’者,世上果有此物吗?”

然天子此时服药完毕,对成昭道:“不必多问了,朕服用几日,精气大长,身心爽然,不是仙药又是什么?”搁下碗接了冯宝递来的布巾擦嘴擦手。成昭见他神采奕奕,仿佛的确比从前精神,虽心中仍存疑惑,却不想在这时候扫了天子的兴,遂缄默不语。

天子复问他几句京中状况,成昭一一作答,竟得了很一番夸奖。如此大约陪坐了一炷香工夫,天子便挥手容他下去歇息。

待成昭退出精舍,天子问陆元真:“此子何如?”

陆元真道:“昔日贫道陪同先师入宫伴驾,先帝亦曾问询我师,‘此子何如’,当时先师答说,‘英姿卓异,得天独厚,大类圣主’。今贫道也是这几句话。”

天子兴味说:“哦?你是说成昭像朕?”

陆元真微笑不语。

天子略一思索,又问:“先帝当年问的是谁?”

“魏王。”

今年的天气太毒,从五月热到七月,却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反倒越演越烈,整个长安城,白天像烤炉,夜里像蒸笼,没片刻舒坦的时候。

冰鉴里的冰一天要更换十来次,有时还热得人喘不上气,猫儿朏朏整天卧在冰鉴旁一动不动,连拿新鲜的小鱼喂它它也不吃。

百龄担心它热出点毛病,兑了薄荷水喂它,却收到宝林命人传话,说长日无事,想来百龄家中逗逗猫儿。

百龄听得苦笑,心道这丫头可真有精神,想起前番登门叨扰,又几次三番拿她和高宓做出门借口,理应回一回人情,遂干脆请了高宓一道来家,叫人在花园里水亭下布置一番,等了二人前来。

长安贵人之家多有水亭,以机巧之术引水上檐,天热时再将水由亭顶降下,水帘倾泻,宛如下雨,因此也叫自雨亭,最是降温避暑的宝贝。三女坐在亭下,喝着冷饮子闲话。

宝林原是来看猫儿的,但见猫儿无精打采,也狠不下心来“蹂躏”,抱着摸了两把,就把它放回冰鉴旁躺着,起身隔着水帘看葱蒨花树,赞叹说:“我还是头回见到这么茂盛的栀子树,你是种了多少年?”百龄笑道:“这是我从伯母永嘉长公主观中带回来的,怕是有个十来年了吧。”

高宓眼尖,竟发现幽僻处长着一丛茂兰,说:“你这窠兰花长得也好,怎么养的?”

百龄解释说:“这是我阿翁才叫人送回来的,他伴驾行宫,在山中发现了这窠兰花,便挖起叫人送了回来,专程还写了封长信,洒洒千言,教我如何莳兰,你要感兴趣就抄回去慢慢看。”

她将才从冰鉴里取出的甜瓜递给高宓和宝林,继续说:“我阿翁呢,素有花草癖,幼时随他在扶风,他就常带我入山寻兰,每回见到野兰,想挖回家中种植,却又心存愧疚,说人家好生生幽居深山根叶清洁,却要被他带到凡尘俗世沾染浊气,于是每次都一本正经地询问兰花,‘欲效大夫滋兰九畹,尊驾可愿屈节归弘?’”

她模仿公孙弘的模样语气,听得高宓和宝林发笑,百龄又说:“倘若兰花摇动了叶子,他就当人家同意了,高高兴兴挖起来带回家中。倘若兰花不为所动,他就在旁喋喋不休,直到花叶晃动。如此,我扶风故宅中,还真就‘滋兰九畹’了,都是被阿翁这般哄骗回来的。”

高宓宝林笑不可止,宝林道:“你阿翁真有意思,我阿耶可就无趣多了,他这回也伴驾行宫,连片树叶也没给我捎回来,果真是赳赳武夫,一点不通风雅之事...”突然间想起什么,两眼发光道:“你们猜我方才来的路上碰到谁了?”

百龄与高宓皆摇摇头,宝林说:“哎呀,就是薛夫人的女儿薛仙姿,她骑着高马在城中奔驰而过,一副昂藏儿郎装扮,我险些认不出来!”

这却是件怪事,薛怀恩事露获罪,天子下诏抄没其云州家产,又将那突厥宠妾并一双儿女即家中仆役尽数下狱,却单单留下这位薛娘子无罪赦免,且专程为她留下了长安薛氏祖产,叫人猜不透圣上何意。

高宓说:“说来薛夫人与夫分居长达十余年,薛娘子长到如今,只怕没见过阿耶几面,幸而天子仁德,不让她受牵连之罪,大约也是看在薛夫人往日与皇后的情分吧。”

百龄却知定非如此,以薛夫人御前供词污蔑皇后的行为,天子如今只怕对她恨之入骨,至于这位薛娘子因何未被牵连,她却也想不出个中缘由,叹息说:“可是这位薛娘子也着实可怜,如今阿耶获罪,阿娘身死,她在世上孑然无依,想想也叫人唏嘘。”

三女为那位薛娘子的身世感伤片刻,宝林突然又高兴起来,“对了,你们可知这回立下大功的是谁?是折冲都尉萧丛!”

她一脸的兴奋,对面二人却一脸怔懵,一个吃着瓜,一个喝着饮子,毫无动容。

宝林大感扫兴,“不是吧,你们连他也不知道!他小字道茂,京中呼为‘茂郎’,喜着碧衣,美如宝玉,你们当真不知?”

至少百龄是真不知,凑兴问道:“怎么,还有这样的美郎君?”

宝林忙不迭点头,“他原先还在长安的时候,我那几个堂姊迷他到不行,整日里争风吃醋的,我听说这薛娘子也是如此,指不定当初跑去云州,就是为了他!但我也不记得他怎生模样了,只因我阿娘与魏国公夫人有些交情,小时候在他家里见过一次,依稀记得好看极了,我阿娘说我当时就抱了他的腿不肯走!”

这番“艳遇”听得周围都笑出声,百龄睨一眼高宓,笑道:“魏国公?这么说来,这位茂郎,是贵妃的内侄,赵王的表兄了?”

高宓垂首轻轻摇了摇扇子。

“可不就是!”宝林捧着脸作一副花痴相,“太子和表兄,赵王和表兄,一个个可真是迷人啊。若四个郎君任我来选,我可真是左右为难!不如,咱们现在就把他们给分了!”

这“分男人”的话也只有她裴宝林敢说,百龄和高宓忍不住大笑,高宓笑得拿扇子打她,“美得你了!”

宝林却连连催促,“快选快选!”

高宓悄悄睨百龄,脸皮微微一红,彼此心照不宣,只是要这么大大咧咧说出口,却又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便都抿了笑不语。

幸而宝林后知后觉地大约也有些害羞了,喝一口饮子,脸色红红,另起了个话头说:“过几天就是七夕了,想来咱们三个都没什么安排,不如凑在一起过节如何?”

百龄顿时怔住,高宓觑一眼她的神情,对宝林说:“我怕是不行,祖母要守着乞巧呢。”

百龄也连忙说:“我阿翁阿耶都随驾在行宫,家中只有阿娘在,我怕她一个人寂寞。”

宝林垮下小脸嘟起了嘴,“真是的,这还没有郎君,就这么推三阻四的!”

高宓对着百龄暗暗眨一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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