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会审并非上策,但对他而言的确有利,因为诸司可以互相监督,尤其是监督张鹤卿把持的大理寺,让此案得以在没有阴影的情况下调查下去。
但,关键在于,就算查出真凶,天子究竟信是不信。
重审之事本因疑而起,天子不信他,不信公孙弘,也不信朝上许多人。因为顾虑这些人是否是“太子党”,抑或“公孙党”。说得可悲点,天子如今相信的,恐怕只有自己亲自委任的张鹤卿。
那么眼下唯一可行之法,就是有那么个不为天子猜忌,没有结党嫌疑之人,能够站出来查清此案,揪出元凶,方能洗清东宫嫌疑。
成昭心中确有一个人选,只是…
他心中千丝万缕,忽闻天子道:“太子,相公们为你吵架呢。三司会审,好大的架势,殿下心中如何作想,不妨说出来让诸公听听。”
成昭听出其中讽意,抬袖道:“臣有罪,宫教不严,使宿卫夜哗京畿。至于三司会审,臣以为不妥。陛下御极以来,少动过如此大刑,恐引流言蜚语,有损治世清平。”
天子略一扬眉,手指轻叩龙案,微笑,“东宫毕竟思虑深远。”他目光扫过公孙弘,淡漠道,“案发一年之久,诸公不闻不问,如今不过审了东宫区区一旅帅,你们竟大动干戈,要动用三法司?这是怀疑大理寺断案不公?还是怀疑中书令监鞫不严?亦或根本是在怀疑朕用人不明?”
天子的话音回荡在安静的大殿中,森冷空旷,朝堂顿时沉寂,齐刷刷跪倒一片。
散朝后,张鹤卿步出大殿,抬眸望一眼蓝得没有一丝云翳的天空,想起公孙弘那张灰败的脸,不由心情大好。
天子如今厌恶公孙弘,固然有他“捏造”之功,但对人主而言,哪有那么多对与不对,只有信与不信。一旦生出成见,再想扭转只会难于登天。
先帝朝留下来的元老重臣,仅剩下公孙弘一人,有这么个人挡在前面,他永远不可能只手遮天。而天子如今沉疴在身,能拖一时是一时,一旦哪日山陵崩,整个大虞都将落入太子手中。
太子...
张鹤卿心下转沉。他并无功名背景,这些年一步步走到如今地位,不过蒙受圣恩之故,只要陛下信他,朝堂便始终有他一片天地。倘若往后新君不再信他,他又于太子毫无分寸扶持之功,届时朝堂只怕再无他立锥之地。
太子嘛。
张鹤卿负手走下长长的丹墀。他又不是没抢过太子之位,以当初魏王之势,他不也帮陛下给抢过来了吗?
步出廷明门,日光仿佛更烈了些,顿觉有些刺眼,正抬手遮目,忽有一人对他遥遥一揖,“张相公。”
艳阳下辨不清那人面目,只觉得身形挺拔魁梧,颇有伟岸气度,然身上一袭末品深青官服,又觉得扫兴,便只随意点一点头,径往省中去。
那人却趋前来,抬袖为他挡住一片阴影道:“烈日当空,下官愿为相公出一袖之力,让相公可视前路。”
张鹤卿听出他话中似乎另有意思,这才偏首看他。见此人大约三十来岁,唇有微髭,两眉浓长,双目明亮,是个十分周正的模样。虽身穿八品青衣,却气宇轩昂,不卑不亢。不像那个辛无畏,官居三品之列,瞧着还贼眉鼠眼的,若不是见他听话,他早一脚将其踹到爪哇国去了,那还容他在大理卿的要职上坐着。
张鹤卿看得顺眼,便问:“你是谁啊?为何在此?”
那人叉手又是一礼,“下官长安尉程迩,今随明府入阁奏事。去岁蒙相公提携在京,至今未谢相公大恩,故在此处恭候相公。”
张鹤卿反剪了手略想了想,终于想起这么个人来,他伸出指头点一点,回忆道:“程迩,岐州扶风人,咸宁七年进士,原梁州别驾,可对?”
程迩笑道:“相公执掌吏部,区区下官履历,信手拈来,令人敬服。”
张鹤卿呵笑一声,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说来怪好笑的,这个程迩,原本是公孙弘的人。
去年陛下的皇叔梁王在藩,私逼民妇,这个程迩时在梁州别驾任上,徇私为梁王按下了此事,却被监察御史检举到御圣。梁王被责问左迁,程迩也被降罪贬谪。
那时他刚从梓州调回长安复职,对太子监国时,公孙弘等人对自己的打压怀恨在心。听闻公孙弘怕影响了自己的清名,对这个好学生不闻不问,便有意要恶心他,遂上奏说:“此人虽有蒙蔽小过,其心却在维护天家颜面,也算忠心可鉴。臣执掌吏部,选拔人才,责无旁贷,核其历任考绩均为上等,在州县卓有政声,若贬谪到小地方,私以为大材小用,不如留在京县,也好物尽其用。”
天子准奏,程迩便留在了长安县为县尉。从四品下贬谪到从八品下,却从地方来到了京城,对程迩而言,倒也算不上特别亏。总比贬去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一辈子再无出头机会的强。
因此他说“提携”二字,张鹤卿倒也很觉受用,只是想起原本的用心,便不免有些好笑,睨他问:“尊师大病初愈,你不去他那里展袖,跑来为我遮阳?”
程迩恭顺道:“公孙相公水清无鱼,下官在他那里早已是秋扇见捐,而张相公为国荐才不避亲仇,这才堪称国之良相。良禽择木而栖,下官绕树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张鹤卿笑说:“你要替我展袖遮阳看清前路,我足下大路通天,又何须你来展袖呢?”程迩却反问:“果真如此么?”
张鹤卿有些不悦,“你有话直说,我不喜欢黏黏糊糊的人!”
程迩道一声是,徐徐道:“相公这回撼动东宫不成,虽有惊无险,却有些明目张胆了,要再出手只怕不易。况且陛下圣明烛照,相公若不谨慎行事,一朝行差踏错,但恐万劫不复。”
他说得温温和和,却正中张鹤卿心中的隐忧与烦躁,说来也是那个辛无畏太过冒失。那旅帅虽是微职,好歹是堂堂东宫宿卫,难道还怕他几句重刑要挟?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差点还闹出条人命,眼下进亦难,退亦难,再想祸水东引更是难上加难。
他略不耐地振一振袖问:“那依你所见,我这前路该如何走啊?”程迩微微一笑,环顾左右一番,凑近对他附耳一句,便振袖一礼,翩然离去。
此时百龄已辞别邓璞出来,对赶车的行舟道:“我与桃符屠苏不便时常出门,往后邓先生这边就交给你了。”行舟拍着胸脯笑嘻嘻,“娘子放心,奴别的不说,忠肝义胆!”
百龄与二婢对视而笑,登上车后,桃符想起邓璞觑着眼的模样,不放心道:“娘子把这等大事交给那个呆子,他能做好吗?”
百龄说:“此人有才,只是性子有点讷罢了。”
桃符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屠苏道:“可不是有点讷,连咱家这小木头都比他强,他当年可是差点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百龄想起往事,也忍不住发笑。
百龄与邓璞的渊源,要从去年春礼部试说起。
百龄之父公孙止是当朝礼部侍郎,掌当年省试。这位邓子玉在前一年跟着朝集使入京后,便心心念念一朝登第,于是听从同乡之言,捧着一堆行卷来公孙宅谒见主司,司阍却告诉他郎君并不见客。
邓璞记得同乡曾说,公孙侍郎乃仆射之子,宰相门前七品官,惯来刁难,少不得要打点些银钱,于是忍气吞声掏出一串铜钱递过去,央求说:“我乃本科举人,前来拜谒公孙侍郎,望小郎通禀。”
孰料对方勃然大怒,“哪里来的无礼狂徒,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何处!”邓璞以为他是嫌钱少,怨怒交加,便与他争吵起来。
这时有马车在门前停下,一个春莺啼啭似的声音问:“何事喧哗?”
随后一小女郎下了车来,那司阍趋前禀告说:“小娘子,这个无赖行贿要见郎君!”
邓璞隐约见那小女郎将自己打量了一番,问:“你是应试的举人?若是献行卷,交于司阍便是,自会为你递送进去,为何一定要面见侍郎?难道不知大考之前不能与主司会面吗?”
邓璞顿时傻了眼,片刻才讷讷道:“不能与主司会面?我并不知晓。”
百龄见他模样憨厚,眼神看着也不大好,一直觑着眼睛视人,更加傻态毕露,忍不住笑了说:“我是公孙侍郎之女,自然不会诓骗你,朝廷规定,举人考试之前不能面见主考,你在我门前大吵大闹,若被人举报,既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我阿耶!”
邓璞面色一白,怀中捧着大摞行卷不好施礼,只好对着她躬身说:“学生并不知晓,是...是我同乡再三告诫我,递送行卷倒在其次,务必要求得主考一见,让他当面了解你的才学,才不至于泯然众人,我...我...我方来此求见。”
百龄听到这里便蹙了眉头,将他怀中行卷看了看说:“你这同乡倒有意思。行卷要求不过三,你却抱这么一大摞来,若碰上个性子刚直些的主考,单凭这一点,便会认为你这个人急功近利心浮气躁,说不定就将你黜落了。”
那半瞎子似的邓璞一脸雷劈,竟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百龄幽幽叹一口气说:“大考在即,防人之心不可无,想来你才学颇佳,你那同乡必定忌惮你,一年中榜者不过数十人,人家已经将你视作劲敌,你却还傻愣愣地言听计从。”
她从他手中的行卷中取出三卷,对他扬扬下巴说:“你且回去吧,什么也不必多说,那同乡若是问起,你只作颓然貌,告诉他公孙府将你‘掷卷搡出’便是,至于这三卷,我自会亲手帮你交给我阿耶,如何?”
邓璞遂归住处,照百龄交代应付了同乡,果在当年高中了进士,喜不自禁,对那位公孙小娘子感激无限。
至放榜后,他跟随诸进士登主司宅谢恩,趁空拦下一小仆说:“在下沧州邓璞,蒙贵府小娘子大恩,但请小郎转告娘子,邓璞今已高中,在此拜谢小娘子。”
对方却轻笑一声说:“那你谢吧。”
他听声音才知,眼前竟就是小娘子本人。
原来百龄扮作仆从,混在人群中围观盛况,正见这人觑着眼睛东张西望,便有意凑到他身边来,却被拽着听了这番言辞。
邓璞惊喜非常,从袖中取出金花帖子,对着百龄长长一揖说:“小娘子几我再生父母,若无小娘子劝告之恩,学生何以能得此物。”
百龄面对凭空而降的偌大一个“儿子”哭笑不得,却不料再见他时,他竟走在寻死的路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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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芍药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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