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天想抱一抱阿九,刚刚伸出手臂,阿九仿佛溺水的人找到了浮木,握住阿天柔软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眼睛上,遮挡着外露的情绪。
阿天任凭他一个姿势,感受着手心里的眼泪滚烫湿热。
阿州已经彻底混乱和不可置信了,他不是傻子,他一直以来只信自己,而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道。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们家的事情,为什么知道九哥的事情……不,不,你不是九哥,九哥明明是死了,我亲手把他埋葬的……九哥怎么可能还活着……你是骗子,你说的我不信……”
他脚步踉跄,全身战栗,无法思考这件事的真实。他却属实不知,天道有情,也会仁慈地留有一线生机。
阿九松开了阿天的手,阿州看进那双眼睛,是熟悉的冷峻而温柔的神色,那是每一次闯了祸,为他收拾局面的责备与包容。
阿天握了握手心里的泪,轻轻把一个木盒拿出来。是他从岛上带回的,他递给阿州,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信件。
“阿州,你写的信,都在这里了。怎么说呢……”
阿天有点苦恼,但他还是想尽量把事情说清,把恩怨切割分明。桥归桥,路归路,尘归尘,土归土。他不能欠,也不想欠别人的情。
也许是他多年的教养,将善意已变作性情的一部分。又或许他生性就是如此温柔,让人难以抗拒。
身体愈发明显的异常,让阿天已预感到时日无多,不想带着一个无关的人,不明不白一起受苦。
“谢谢你的关心,阿州……你很好,没有过错……是我不好,我那时脑子不清楚,认错了你,给了你错误的信号,让你误会了……责任都在我……”
阿天温和地看着阿州,不带一丝遐思,以往那种缠绵的情愫,亦是消散不见。他好像只是在对一个微有点认识的人,认真的道歉和解释。
“信,我都收的好好的,有的看了,但也没有回信……后来,我发现阿九回来了,你的信我就没再看……”
的确,最上面的一些信,连拆封都没有拆。阿州眼睛通红,死死盯着那些信。
“如果不是我,阿九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不是阿九,我也不会觉得这世上还有活着的意义……”
阿天看着阿九,眼神里又突然升起喜悦与羞涩。他与阿九,本不需要对外人剖白这些,他们早就不分彼此了。
阿天不再因连累阿九而负疚,阿九也不会轻易放手默默离开。
他们早就紧紧连接在一起,像并蒂而生的莲花,像梁下双飞的燕子,他们不是夫妻,胜似夫妻,他们交付过对方抵死的缠绵,他们得成比翼,何辞一死。
“来人间一场,不论是做兄弟,还是做夫妻,都不容易……你们兄弟,不要闹成这个样子,我走了以后,你们兄弟两个,要好好的……”
阿九听着悲凉,慌忙止住阿天不详的话:
“阿天,你说什么呢?”
阿天像个单纯的孩子,但亦是洞明世事,他朝着阿九摇摇头微笑:
“傻阿九,你骗不了我的,我的身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我知道……你总是照顾我,不想让我害怕,想让我快乐……可你的眼睛太不会说谎……”
阿州遭受的打击是一重又一重的。
他从小就不肯认命,战天斗地,想不到有什么是他无法抗衡的,即使是遇到阿天,他也觉得势在必得。
但现在他有些茫然,他很爱阿天,他也爱九哥,但九哥在,他永远得不到阿天,即使九哥不在的时候,他也未曾真正得到过。
他才刚刚得知哥哥借尸还魂,本就重塑了所有认知,又听见阿天那些跟自己划清界限的话,已经心如刀绞。
却又突然晴天霹雳,阿天竟然还生了病,无能为力的那种。阿州不再镇定,他惶恐地抓住阿天的肩膀:
“什么意思,阿天,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治,一定可以痊愈……”
现在好了,他什么都得不到,还几乎要永远失去阿天了。
看不见的手在玩弄他,是命运。
阿天微微笑着,轻轻从阿州手里挣脱开,很有些分寸和距离感:
“生死有命,阿州。”
阿州说不出话,他喉咙哽咽,他想说,不是的,什么生死,什么有命,都是假的,但他又不得不敬畏神明,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如果九哥可以死而复生,那阿天一样也可以长命百岁。
阿州为阿天做功德,他瞒着大夫人,抽调了一大笔资金,不遗余力地去给寺庙捐钱,为神仙殿宇奠基修造,为菩萨佛祖重塑金身。
阿州暂时妥协了。
兄弟两人就此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奇异地和平共处起来。全是因为阿天的缘故,他们都各自退让了。
至少面上,是如此。
阿天许久未回来,早就惦记邵氏老香铺子里的生意,他许久未去照看了。
恰好阿州也说要带阿天去裁衣,中环得已立街有家私人订制的意大利铺子,新进了顶级羊绒料。
先敬罗衫后敬人,名利场上的男女,眼珠子都长在头顶上,不能让人觉得阿天失势,被人轻看了去。
阿天眼看着清瘦许多,以前的西装都不合身了,阿州想着给阿天好好裁几身高级洋服,阿阳的订亲宴上,必让阿天体面尊贵。
中环东街,阿天一袭家常中式长衫,乘着阿州的座驾宾利到了。下车时,阿九和阿州抢着给阿天开车门,让阿天觉得好笑。
两个人都寸步不离地陪着阿天,兄弟俩一样的执拗,一样的不甘示弱,不过还是阿九动作更迅捷。
两只手掌递在面前待选,阿天唇角勾了勾,视而不见阿州的,把手搭在阿九的手里,让他扶着下车。
阿天算是让兄弟俩捧在手心里了,什么都是阿天说了算。他早已抛却名利,不在乎新衣,但也不愿拂了阿州好意,只是他记挂铺子,于是先来了巷子深处的邵氏老铺。
铺子传承多年,有些朴旧古意,一派的潮州檀香木雕装饰,大掌柜上了年纪,眼睛有些昏花,正戴着镜片在柜里聚精会神算账,一旁的茶都冷了。
“武夷山的上好乌龙茶,掌柜的怎么都忘了喝……”
邵掌柜听着声音熟悉,在昏暗中抬起头来,只见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逆着光走进来。
“邵叔,这么多年了,您老人家还是喜欢喝这点岩骨花香……”
邵掌柜是邵老爷子时候的老人,他从潮州随着大小姐阿丽嫁到香港陪嫁到此,忠心耿耿。他算是看着阿天长大的,阿天幼时,成日里泡在这个香铺子里缠着他研学香品,他手把手教阿天,阿天则青出于蓝胜于蓝,情比师徒祖孙。
邵掌柜忘了摘下眼镜,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许久未见的孙少爷。
“阿天少爷……是阿天少爷……阿天少爷回来了……”
邵掌柜眼眶含泪嘴唇嗫喏,而铺子里的小伙计早就欣喜地一边嚷嚷,一边蹦了起来。
他们顶着二太太的百般刁难,护着这一爿邵家祖传生意不被侵吞糟蹋,不枉费邵老爷子一番心血,此刻他们的主心骨,他们的少东家,他们的大公子,潮州邵家正经的传人,终于回来了。
阿天喜欢喝大红袍,邵掌柜最清楚,还不待吩咐,麻利的小伙计也早就一溜烟去换了新茶,端在阿天手边,这是阿天多年的习惯了。他一回来,铺子里像是注入了生气,上下都活了过来。
阿天坐在这里,听着大家热切周到的问候,抿了一口热茶,才觉得熨帖。
“之前在蒲台岛,我也记挂大家,现在看你们一切都好,我也放心了。”
阿天也清楚,邵掌柜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顶着宋家的压力,铺子经营起来有多难。只进出口运输这一项,就不知遭受了多少关卡。
邵掌柜听阿天这样说,也不由得说了一些实话:
“亏了阿州先生,夫人精力不济的时候,都是他主事,替我们也分担了不少,铺子的港口那块交涉打点,都是他去。”
阿州不妨被邵掌柜明夸了一句,还有点不适应,好像专程来邀功一样,他想张口否认,可阿天已经望了过来,水波粼粼的眼睛,在袅袅茶烟后面,淡淡微弯,带着几分认真的谢意:
“如今我都听说了,真的要谢谢你,阿州……”
阿州想说,不用谢,他坏事做尽,算不什么良善之辈,也只是拼一身硬刺,护着能护的人。
“咱们从前的生意要保住,可如今世界日新月异,咱们也要从长计议,放眼外面……”
阿天的思想,西学东渐,东西融合,他想把邵氏发扬光大,必不能只按以前的路子走。
阿天说什么,众人都是点头,阿九跟在他的身侧,像是菩萨身边的修罗护法,听着佛语纶音,敬受奉行。
他看着阿天侃侃而谈,看着阿天被大家簇拥着,追随着,欣慰不已。阿天回到红尘里,才是完整的他。
阿天觉得天色不早,便想着该走了。
“铺里缅甸的小叶降真沉香有吗,我带一些回去,给母亲配香,她有些轻微头疼,用结了十四五年的最好,不用多,六七钱就够了……”
“有的有的,少爷要多少都有……”
邵掌柜立刻让人去把压箱底的好货取来。
沉香昂贵稀有,香药同源,上等的香更可以入药。
阿天为了判断品质是否合用,用小刀刮了一点木屑在铜盘上点燃了,独特浓郁的香气立刻充满了店铺,又飘入外面的巷子,引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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