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车并排泊在大楼前坪,积雪上留有几道车辙印。
靳镇北掌心搭着拐杖龙头,车子前照灯射出银白光柱,尖锐冷冽,仿若利刃出鞘,映在他佝偻的背脊,黑眸陷于阴影,深不可测。
“去哪?”他笑里藏刀般询问,无疑给焦灼的气氛添一把烈火。
靳淮铮仍端着一副了无遽容的表情:“陆家的山庄是个静心休养的地方,我这段时间也有会在那儿开。”
“何必折腾这一趟,悯悯也累了。”像在对待一位叛逆期的孩子,靳镇北好言相劝,“你也很久没有回家了,借此机会,一道回去吧。”
话未落,靳淮铮嗤笑一声,睨了眼靳淮南,“靳伯,我可不敢回去。”
“怕又被扣上意图害人的罪名,百口莫辩。”
忌惮靳镇北的威慑才久不出声的靳淮南像被戳中脊骨,当即气急败坏道:“你少给我阴阳怪气。再说了,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带她走?!”
靳淮铮阴沉着脸:“凭什么你心里没点数?”
……
气氛僵凝,郁书悯看在眼中,不禁一憷。
远处街道车辆来往,尖锐喇叭声乍起,将她混乱的思绪扯回当下,缓神之际,才发觉自己掌心好似渗出细密黏湿的冷汗。
好像面临未知的分岔路口,跟谁回去的选择权落在她手中。
但在那考虑的几秒钟里,她鼻腔发酸,心想要是父亲还在就好,绝不会让她这般左右为难。
可惜,父亲不在了。
噩耗致使她精疲力竭,无意再参与纷争。
她其实有心偏向有血缘关系的亲爷爷,但是大伯看起来很不待见她,不太好相处。
至于身旁这位没有血缘关系且陌生的小叔叔——
郁书悯垂眸凝视与他相握的手,思量片刻,决定赌一次。在他们三人僵持不下之际,主动松手,冒雪快步走向靳淮铮的车。
她赌,自己可以相信他。
短短几步路,她没有回头,果断拉开后座车门,弓身坐了进去。车内暖意充沛,隔绝冻人的冷空气,飘落在她肩头与发梢的雪花无声息地消融。
随后,她脱下靳淮铮披于她身上的外套,叠好搭在双腿上。
忙活完这一切,她才抬眼望向前方,透过窗,去看他们三人模糊的身影。
她的抉择来得突然,且出乎意料。
靳镇北原以为自己稳操胜算,结果,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跑向另一辆车。不止他,靳淮铮也有些意外。
靳镇北显然不满这样的局面,却也强求不得,只好装模作样地叮嘱靳淮铮一句:“悯悯既然要跟你回山庄,那你这些天先代老二多照顾她。”
靳淮铮用不着他这多此一举的叮嘱,漠然无视,抬脚就走。
一旁的靳淮南瞧他目中无人,压不住心底蹭蹭往上飙的火,怒声斥责道:“哑巴了,说句话会死吗?”
靳淮铮脚步忽地慢下,在与靳淮南擦肩而过的一刹,他满不在乎地“哦”一声,“那估计不会。毕竟,大哥您还活着。”
言外之意,骂靳淮南聒噪呢。
意料之中般,靳淮南气得面色涨红,又高声骂了几句,但靳淮铮充耳不闻。
车门开了又关的闷响,车尾红灯在飘落的雪帘里似鲜血般刺眼,渐渐离他们而去。
靳镇北不似靳淮南那般沉不住气,静默不语地望着车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拐杖龙头紧咯着他的掌心。
良久,他才挪动脚,步履艰难地朝里走去,“既然来了,也去瞧瞧你妈吧。”
靳淮南只好压下胸腔中的火,赶忙上前搀扶,背脊不自觉地跟着弓起,像有几斤重物压在肩头,惴惴低语:“他该不会…都听见了?”
靳镇北侧睨一眼,余怒未消:“你有胆子做这种混账事,还怕人听见?”
……
车行如流水,璀璨霓灯下,拖曳出一道道黑色魅影。
窗外光影交错,郁书悯心不在焉地倚在靠背,偶尔看靳淮铮的轮廓映在车窗上。
她忽然有点明白了靳永铖为什么说靳淮铮不回靳家都是情有可原了。以他与爷爷大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确实不适合生活在同个屋檐下。
可是,爷爷不是收养他了吗?
为什么关系会闹得这么僵?
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是靳淮铮在穿回自己的外套。郁书悯扭头看过去的时候,他正整理着衣领。
注意到她投过来的目光,靳淮铮稍抬眼皮,与她四目相对。他拎起唇角,面容上又窥不见半点冷峻了,问她:“怎么了?”
“小叔叔你……好像和爷爷大伯的关系不太好。”郁书悯单刀直入,苍白素净的脸上不见一丝笑,一双眉微蹙,深感困惑。
靳淮铮沉吟几秒,坦然道:“错了。叔叔只跟你大伯的关系不太好。”
话落,他笑意愈深,一点也不介意她问题唐突。
就连回答她的语气都像在哄小孩儿,让郁书悯萌生错觉,以为自己问了个1 1等于多少的幼稚问题。
郁书悯脱口而出:“为什么?”
靳淮铮整理袖口的忽地一滞,“悯悯觉得为什么呢?”
郁书悯抿了抿唇,不确定地吐出几个字:“……他以前凶过你吗?”
回想靳淮南剜她的那一眼。
就是凶巴巴的。
靳淮铮被她逗笑,耐人寻味地丢下两字:“秘密。”
“……”郁书悯的眼神霎时变了,好像在说“你这样聊天真就很没有意思”。
但她后知后觉,靳淮铮好像是故意顺她的话找话题,和她这样一来一回地聊着,他们那点微妙的陌生感隐约缓和了不少。
至少让她觉得,与他相处不必像应付长辈那样。
话题中断在此,靳淮铮让司机停车。
郁书悯往窗外瞥一眼,明明还没有到他说的什么山庄。
等她再回头,靳淮铮已经撑伞下车。
他面朝向她,没拿伞的那只手随意搁在车门,倾下腰解释:“山庄远,一时半会也没你合身的衣服。我看这条街还有几家店,悯悯先将就挑几身?”
白雪飘落在黑色伞面,宛若夜空缀繁星。车内暖灯映着他的眼,如琥珀般温柔。
若不是他提醒,郁书悯都忘记自己的外套覆了灰。再加上她此次来望京是偷了懒,寻思着缺什么就在当地买了,没带任何衣物。
夜已深沉,白日里的繁街此时却没多少人,鳞次栉比的商店仅剩几家还亮着灯。
郁书悯没有磨蹭,猫着上身从车上下来。伞下空间局促,与靳淮铮并肩走时,衣袖轻轻擦过。
她从未和除父亲以外的成年男性靠得如此近,下意识往左挪一小步,与靳淮铮拉开一丁点距离。
但这微小的举动没有逃过靳淮铮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朝她倾斜伞檐。
走出两步,他似是想到什么,忽然开口:“叔叔也能问悯悯一个问题吗?”
郁书悯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与他四目相对时,听他说:“为什么选择跟叔叔走?”
他上一次见到小姑娘,他才九岁。
而她,还是个要抱在怀里的小孩。
这些年没有再接触,跟陌生人没有区别。和靳镇北相比较,他更没有半点血缘优势。
方才他表面装得淡定,但心里根本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能带她离开。
郁书悯闻言,沉默半晌。
恰好对面信号灯跳转至红灯,截停他们二人的脚步。
她目视前方,脑内筛遍各种各样的答案,甚至追溯起那会儿的心境,“感觉,你和爸爸有点像。”
靳永铖精通书画,又常年跟古藏文玩生意打交道,墨香诗韵淬炼下的风骨就好像悬崖峭壁上的松柏,任由风雪积压,仍笑其轻如棉絮。
这样的人,存在即安定,能与万事周旋。
“我没有妈妈,从小到大都是爸爸在照顾我。”郁书悯内心怅然发涩,那种想哭的**再度涌上心头,“读初中的时候有人欺负我,我还了手,闹到警局。”
“爸爸他赶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回来,让我别怕。”话近尾声,她再也绷不住情绪地低下头,鼻翼翕动,“……他到最后还在护着我。”
但现在,她没有爸爸了。
她觉得靳淮铮像,或许是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也或许是他刚刚一直将她护在身后。
可他身上还有种很矛盾的阴戾感,在与爷爷大伯争锋相对时体现得淋漓尽致,像是戴了一副随时可揭下的面具,那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坠地的一瞬,恰好被他捕捉到。
他笑了笑,拿她没辙似的,用指腹擦去她眼泪,“怎么又哭了?”
对面绿灯倒计时的数字闪动变换,靳淮铮陷入往事旧忆,周遭穿梭的车辆好像化为虚焦,叹声道:“二哥他,确实是很好的人,他也真的把你保护得很好。”
不知为何,郁书悯觉得他后半句话中带话。看他沉思一会儿,像在考虑些什么,“那这样——”
他忽然弯下腰,与她平视。
在伞彻底偏移向她时,佩戴于右腕骨处的一副楠木手串从袖中滚出,轻晃了两下。
他双眼凝视她,像在许一句终身承诺:“以后,叔叔代二哥继续护着悯悯,好不好?”
那一瞬,跳转绿灯。
嘈杂车声打破阒寂,但她的耳边只留有他这句话。
她注意到飞雪落于他的肩头,不知为何,她也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渐渐下沉。可她从不觉得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于是,她问眼前人:“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因为——”靳淮铮的笑容里隐约揉进苦意,“在叔叔最难过的时候,也只有你爸爸站在我这边。”
所以,这一次。
换他陪她,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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