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楠木珠

靳永铖死了。

集团内部不少墙头草经风一吹,便会纷纷倒戈。

如果靳淮南贼心不死,暗地架空靳镇北的控制权,偌大的集团将会像由盛转衰的王朝,在资历不足的掌权者手中,一步步走向灭亡。

靳镇北要推他进入“斗兽场”,放任他与靳淮南争,还要他做到能跟靳淮南分庭抗礼,仿佛他受培养这么多年,只是为了这一天。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等我死后,交到这个人手上的靳氏必须是完整的。”

话外之意,是要靳淮铮清理干净靳淮南的余势,让遗嘱上的继承者再无后顾之忧地上位。

这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安排,靳淮铮觉得可笑:“您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做这么多?”

靳镇北拄着拐杖,踱到靳淮铮面前。

斜照进祠堂的灯光,有一缕落在他脸上,像尊笑面佛,双眼灼灼直视靳淮铮,却似刀子抵在他心口,以最和善的口吻剖开最残忍的事实:

“因为,靳淮南犯了错。”

“但我不点头,你动不了他。”

像他费尽心思收集两年多的罪证成了一堆废纸,反倒间接给靳淮南搭桥,移花接木害死靳永铖。也像这回事故被扣上“意外”,不再追查,罪魁祸首安然无恙。

现实就这样血淋淋地摆在靳淮铮面前,他有再多不满,都没办法改变他现阶段确实无法与靳镇北抗衡的局面。

“行,我答应。”靳淮铮决定暂时谈和,“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可以听你的安排,做那个人的幌子。”靳淮铮当着靳镇北的面,视线下滑至遗嘱最后一行,肃声道,“但您要保证,不会把她卷进来。”

四周安静,静到仿佛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光下,悄无声息地爬上高台,最后烙在骨灰坛上。

靳镇北眉眼舒展开来,拄着拐杖走到案台前,“她是我的亲孙女,我当然不会让她有事。”

靳淮铮站在原地,看靳镇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纸,然后,凑近烛火。眨眼间,烈火吞噬白纸,化为灰烬,如雪飘浮在空中。

是修改前的遗嘱。

忽然有一块残骸碎片飘落在靳淮铮的肩头,他取下一看,视野里只有两个字——靳淮。

……

这一切,郁书悯都还不知道。

她光记着靳淮铮的叮嘱,没辙,只好像个小苦瓜,皱着张脸蛋,吃了感冒药后,又捏紧鼻子灌下姜茶。

最后,她快速去摸糖。

当酸酸甜甜的味道席卷口腔,她才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至于那几盘糕点,是李婶用心准备的,她也不好不吃一口。

正当她伸手去碰离自己最近的茶糕,拐杖碰地的声响传来,她寻声回头,发现是靳镇北过来了。

“悯悯还没回房休息啊?”靳镇北颇为意外,缓步走来。

郁书悯瞧一眼跟在他身侧的申毅,又不见靳淮铮踪影,心底没来由地失落,忍不住问一句:“小叔叔走了吗?”

靳淮铮是搬出靳园了。

那他,不会真的又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吧?

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涌进她胸腔,像膨胀的气球被尖刺扎破,一点一点地泄着气。

“没呢。”靳镇北坐在她对面,“留在祠堂,给你爸爸抄经。”

郁书悯惊讶:“抄经?”

她有耳闻过,死者安葬前,会有亲人抄写经书,以盼他往生路能顺利。但她没想过,靳淮铮会做这事。

“你叔叔他现在需要心无杂念,才能想好之后每一步要怎么走。”靳镇北意味深长道,同时拿起一块茶糕,入口松软,带龙井清香,似雨后初霁。

抬眼瞧郁书悯心不在焉,他笑了声:“悯悯要是想过去,爷爷让人带你过去。”

“可以吗?”郁书悯脱口而出,怕靳镇北会误会什么似的,补充一句,“我想在爸爸下葬前,多陪一会儿。”

“行。”靳镇北转头就吩咐申毅,“你带悯悯过去吧。”

申毅毕恭毕敬地应下。

随后,领郁书悯离开。

*

宅院通向祠堂的捷道,处于地下一层。

狭窄逼仄,至多容许两人并肩。

两侧石砖砌起的墙悬挂瓦数中等的灯,一直延伸至这条道的尽头。

郁书悯不知走了多久,在她耐心将要耗尽时,强劲的风突然迎面吹来,凌乱的发丝遮住她眉眼,等她抬手拨开,眼前已是一座宏伟庄肃的古派建筑。

但离她更近的是一块庞然刻碑与百级石阶。

刻碑上记载靳家祖训,石阶两侧栏杆亦刻有每代家主或者贡献卓越的人的名字。

夜色下,这一切像极了酆都。

郁书悯被眼前光景震慑,一时忘了前行。

“郁小姐。”申毅回头来提醒她。

郁书悯怔然回神,余光瞥一眼远方亮着灯的建筑,暗暗思忖几秒,拎起笑说:“就这几步路了,我自己过去吧,不麻烦伯伯您了。”

说罢,她也不给申毅拒绝的机会,双手提起裙摆,小跑踩过阶梯,心想她才不要被人时时监视着,怪别扭的。

不过——

她望周围的一切,绿林阴森,时有鸟雀虫鸣。如果她不来,靳淮铮一个人在这儿,真的不害怕吗?

……

祠堂内,香烛前。

靳淮铮再度双膝下跪,拜的不是靳家先祖,而是靳永铖的魂。夜深人静,纸页翻动的脆响,他誊写经文的每个笔画,都在牵扯封存许久的旧记忆。

因他父亲与靳镇北关系好,他也算自小在靳园长大。

年少时,靳永铖待他如亲兄弟,凡是他们有的,靳永铖都会特意留一份给他。

他九岁时失去父母。

也是靳永铖心疼他孤独一人,陪他守一整晚灵堂,跟他说:

“阿铮要做个男子汉,以后就是小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这样你父母在另一个世界才会安心。”

后来,靳永铖还求一条护身手串赠给他。小孩才可以哭,自那以后,他真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那年,靳镇北要接他回靳园住,老夫人死活不同意,说靳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救济所,给点钱打发了就好。

是靳永铖坚持要将他留下,还说这本来就是靳家该做的。

那会儿他年纪小,听不懂“本就是靳家该做的”言外之意。

但也是那一年,靳永铖与妻子的婚姻走到终点,又无意与靳淮南争权,干脆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离开望京。

走的时候,他告诉靳淮铮。

如果望京待得不快乐,他那儿是他的退路。

……

佩于腕骨的手串沾染未干的墨迹,黏湿的,没来由地让靳淮铮想起三年前的滂沱大雨,他被关在这。靳家先祖也如此刻这般凝视他,窥尽他心中的恨与怨。

时至今日,未减半分。

又因靳永铖的死,深进骨髓。

酽墨淡香,萦绕在他鼻尖,却是很浓重的血腥味。

他问地藏王菩萨,您不是普度众生吗,那为何不救我;您消除业障,那我过往何错之有?

他沉湎于经年累月的苦痛,忽然听门外有声。

是郁书悯轻轻地敲了敲门,悄声唤了句:“小叔叔?你在吗?”

那一刹,添饱黑墨的笔尖悬空停滞。

一滴,晕染白纸,开出秾艳的花。

被小姑娘截断的那一句是:

——永不堕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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