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乾清殿内外白幡如林,一片死寂。冯太后满目愁容,自打当今圣上有了无力回天之兆,仿佛一瞬老了十岁。
魏公公阖上殿门,回头躬身道:“陛下……要见皇后娘娘。”
冯太后怔了怔,缓声道:“都这时候了,召她过来吧。”
大昭的皇后,前礼部尚书之女元姮。
除却一等的家室、才学、名望以及尽妍极丽的容貌,能让冯太后力排母家举荐的女儿立她为后,背后还有一缘由。
正兴二十八年,元姮南下探亲不幸遇上匪患,当时还是太子的萧恪竟舍命替她挡了一箭。
萧恪自幼起心肺便比常人要弱,药饮无辍,冯太后爱子心切,一见那深可及骨的伤口,便立即促成了这门婚事。
大婚那日,少年也当真是意气风发。
他说,深宫漫长,儿若能与她做夫妻,想来也能快活些。
只可惜,那样的缘分,那样恩爱意投的两人,竟也会走到今日这般下场。
冯太后正哀叹从前旧事,元姮自不远处缓缓走来。她不施粉黛,又着一身素衣,可那双眼睛却依旧如月华青明。
耀眼得令人无法移目。
“母后安康。”
“阿姮。”冯太后目光悲切,叹了极长一口气,语气近乎是恳求,“陛下所剩时间无多,你就当为了哀家,陪陪他吧。”
元姮神情淡漠,只恭敬福礼,“妾身明白。”
魏公公将元姮引往寝殿。
长廊昏暗幽长,皇后又周身散着冷气,魏公公斟酌半晌才开口道:“陛下这两日神思昏沉,夜里常呓语娘娘的表字,可见这夫妻情分,陛下一直念着。”
夫妻情分。
元姮勾了一下唇角,实觉可笑。
一国之君走到油尽灯枯时,最后一道诏令,竟是要宫中所有无嗣嫔妃陪葬。
阖宫上下除了高贵妃诞下一子,其余九名宫妃皆在殉葬簿上。
自然,也包括她。
殉葬制千百年来推了改,改了推,历史前进的车辙在帝王的一念之间,退了又退。
寝殿帷幔低垂,四周都熏着龙涎香,可依旧掩不住龙榻里那抹微弱的酸膻味。
这种腐浊之气,也称死气。
宫车晏驾,大抵就在这两日了。
萧恪阖着眼,每呼吸一下,肩膀都要随之耸动,病魔折磨人消瘦,哪怕隔着衣衫,也能看清肋骨的轮廓。
魏公公目不忍视,抑着哭腔轻声唤:“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萧恪低低嗯了一声,才慢慢睁开眼,他语气极缓,“朕,要与皇后说些话,都退出去。”
寝殿所有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只剩帝后二人。
萧恪慢慢挪动,双肘强撑起上半身,与她四目相视。
二人许久没见,谁也没先开口。
元姮看着他消瘦的脸庞,也渐渐出神。
夫妻五载,从琴瑟和鸣走到今日,大抵还是应了父亲那句话。
“君臣夫妻,不可逾矩,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相持须臾,终是萧恪忍不住先开了口,“倘若没有三年前那件事,你我,又何至于此。”
三年前,是大昭内忧外患的一年,各地瘟疫蝗灾并发,漕运淤塞,朝廷正忙得焦头烂额,边境竟在此时起了战事。
东南三州,可谓尸填沟壑,血溢川原。
若非护国公裴君宪誓死不退,捐躯边域,差一点,江山易主,青史改写。
萧恪提到的“那件事”,便是护国公的谋逆之罪。
护国公战死,世子裴寂安抬棺回朝,为了回京述职,后事都没能体面操办。内阁竟掐算好时机,联名上书指认裴家借由战事中饱私囊,早有谋逆之心。
证据、证人,一应俱全。
功臣,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罪人。
裴家定罪那日,元姮跪在文渊阁殿内求陛下重查此案。殿外,还有朝中一众清流。
她说,裴家世代忠良,绝无叛国之心。
她说,为君者断案更应慎思明察,否则千秋青史难欺,悔之无及。
这话说得太过大胆。
欺,谁欺。
悔,谁悔。
犹记得,萧恪坐在龙椅上望向她的眼神。那是独属于天家的狠厉与决绝。
“皇后怎知裴家世代忠良?”萧恪用讥讽的语气给她戴上无形镣铐,低声诘问:“你是在替裴家求情,还是替他裴寂安求情?怎么,昔年少时之宜,皇后还放在心上?”
“元姮,予你后位,允你参政,这才是朕的错!”
直到这一刻元姮才真正明白,普天之下所有的道理都越不过皇权,帝王给出去的权利,自然也能收回来。萧恪只用一道圣旨便将前朝与后宫彻底划分开来。文渊阁与乾清殿成了她永不可踏足之地。
接下来的三年,他在后宫雨露均沾,而她,除了皇后之名,便是连六宫事务都被他分了去。
事实证明,男人一旦觉知权利被攘,万般柔情都会化作雷霆手腕。
裴氏一族早已成定局,元姮眼下再无辩驳之意。
今日,她还有别的事该做。
“陛下若是想说妾身愚昧骄横,妾身认罪,可……”元姮一顿,语气郑重,“妾身当年为裴寂安说话,绝非私情。”
话音甫落,萧恪剧烈地咳嗽起来,等缓过神,额间已布满汗珠。
元姮走过去坐到他旁边,掏出一张莲花并蒂纹帕子,替他擦汗。
他们已是太久没靠得这般近。
萧恪抬手扼住她的手腕,目光凛然有度。他了解她,也知她今日这个态度另有目的。
这是独属于他们少年夫妻之间的默契。
“你想要什么?”
元姮知他不喜说话兜圈子,便直接道:“想求一个恩典。”
“朕下过的诏令,绝无可能更……”
萧恪还未说完,元姮便大胆打断了他的话。
“夫妻者,生而共衾,死而共圹,天经地义,有我陪着陛下还不够吗?”元姮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顺嫔今年还不到十八岁,你真舍得吗?而且彤册上写着,三个月前,陛下在她那儿留过一夜,万一已经有了子嗣呢?”
宫中恩宠最盛的并不是诞下皇长子的高贵妃,而是顺嫔唐玉儿。唐玉儿虽是乡野出身,但好在性子活泼,很是讨喜,萧恪从不拘着她,偶尔还会让她去跑马。这三年的帝王雨露,几乎都给了顺嫔。
而她得宠的原因后宫皆知。
她的眉眼,像极了皇后娘娘。
萧恪曾恨极了元姮的大度,如今更是看不懂她。前朝后宫都觉得是他萧恪冷落皇后,可在他眼里,元姮又何尝不是借机远离他。
萧恪不答反问:“那你呢,你也不过二十三岁,花信之年。”
“若芙的命,本就是陛下的。”元姮双眸赤诚,语气柔和,“当年在扬州,若不是陛下舍命相救,妾身早就活不成了。”
“你可是因为朕救过你的命,才……”萧恪垂下眸,掌心微微发颤,“罢了。”
萧恪最后的两日,元姮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不仅重新修改了棺椁尺寸,重选了青词,甚至连同心结都是她亲手编的。
萧恪都依她,无所不应。
有她作伴,似乎真的快活了些,就连周围那些鲜活的生命,也不再显得面目可憎。
他忽然觉得,他浪费了好多时间,若是有下辈子,他绝不会与她置气三年。
萧恪临终前,到底改了他的金口玉言。
史书将仁德的名声留给了他,其溢美之言,不可胜数。
而留给她的只有一句话。
帝后情深,孝安帝病重,元皇后悲伤成疾,自请随君而去。
中德四年,孟春九日,京中逢百年之大雪,丧钟敲了整整三万杵。
奉萧恪遗诏,元姮需提前服下安息丸躺入棺椁,两人绑上同心结,择吉时一同下葬。
只是谁也猜不到,那颗在众目睽睽之下服用的安息丸一直咬在元姮的舌侧。
棺木合上的一瞬,元姮忍住了不可控地瑟缩,任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下葬当日,一路颠簸不歇,梵音法乐,聒动天地。
待厚土填平,周围声音消失,元姮的心胸已经因无法呼吸而不停挛缩。
她感受到生命在快速流逝。
她得抓紧时间了。
元姮用力挪动着手腕,取出了藏于身体中的刀片,亲手割断了系在他们身上的永世同心结。
她不怕死,只不愿与他一起走。
此生被他所救,当还此恩;处皇后之位,当履皇后之责。
人生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若有来生,她再不会踏入这繁华宫墙。
她也想试着换一种活法。
也许去踏千山之翠,涉万水之波,也许……
如此想着,元姮慢慢闭上了眼。
***
突如其来的针刺感让元姮身体一颤,恍惚间她还以为遇上了盗墓贼,紧接着,一道刺目的光在视野里晕染开来。
她下意识用手去遮挡,待视线清晰,心脏骤然下跌。
这里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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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没写了,我需要复健一小段时间来适应更新,上榜前不定时更新,上榜后一周五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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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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