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明津拆开信纸,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韦仲假借谭洪口吻上书,把这次剿匪的功劳全记在他一人头上,还说要自请革职,请韦仲暂代知州”,他冷笑道:“他总算按捺不住了,这算盘打得好,又给皇帝喝了一碗**汤。”
王福嘉手指紧紧握着颜明津的扇子,此时此刻,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一紧张就拨弄扇子了,大概就像溺水之人,拼尽全力想要抓住些什么,才能勉强缓解心中忧虑。
她身在朝局中,比谁都清楚,朝堂上的一群蛀虫,早就把表面上万国来朝的大殷盛世,啃食成徒有其表的渣滓了。
今两党盘踞,都想要大权独揽,失势者顷刻间被挫骨扬灰,陈衍这样的被抛弃的棋子不计其数,王福嘉面前两条大路,无论走哪一条都是入了旁人的局,作了别人往上爬的梯。若是赌对了,百年后史书留得一名,若是赌错了,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碾得渣滓都不剩。
皇帝袁卓昏聩无能,常年罢朝,皇党拥护他表面为了延续正统,实则是保得那些吸血的蛀虫还能盘根错节的抱在一起,借着皇帝之名敲骨吸髓而已。
符俟早已看出袁卓孱弱,他在朝堂经营多年,在盘根错节的老枝外,提拔一批没有背景的新官员,迅速长成了朝堂半壁江山的另一半,站稳脚跟。朝堂官员都是人精,国师起势后,暗中投靠者无数,最后势均力敌,成了两党对峙之势。
但是,九天之上的繁荣,吸得都是谁的血?朱门歌舞升平,谁还记得田间地头受苦受难的百姓?
“祐安”,颜明津等着她,虽不言明,但王福嘉知道,这是询问她究竟要站在哪一方。
一月之久,性命相交,无论表面如何粉饰,原来他们二人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沟壑,即使拼命捂住,也总有显露的一天。皇党和国师党,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顶着颜明津的目光,撑开手中折扇,隔着千沟万壑,与他遥相对望。
“从舟,我置身事外,随心而动。”
两条路都不选,她要走第三条。
九重天上的皇位,如果一定要坐着执掌天下之人,也不会是这一朝一夕能决定的。
王福嘉道:“不如把这封信原封不动的送到皇帝手里,既然韦仲这么着急想入这知州府,不如就让他过来吧”,她漠然地摆弄手中折扇,“若他敢有丝毫异动,斩草除根还不容易。”
五日后,皇帝圣旨到,韦仲忠勤懋著,勋绩彪炳,暂代檀州知州一职。
……
府里的事暂且稳下,但檀州接连下了三日大雨,愁坏了一众人。
王福嘉晨起时,有人来报,说大雨涨了洪水的势,之前修好的堤坝,都被洪水卷没了影子。
她一手舀粥,一手端着简报看,檀州粮米紧缺,都要先紧着给灾民救命,他们这些朝廷钦差也得跟着喝白粥。
汤子馔作为掌勺大将,管着灾区所有的粮油分配,过了一把“一言堂”的大瘾。每隔几天,他都早起半个时辰,专门给景瑄侯开小灶,熬一小锅糯米栗子粥送上门,糯米粥里每次放十颗板栗,都是江垚带人开荒种地时找到的。
他站在颜明津院门外念念有词,让“财神”保佑灾民发财,顺便保佑他发财,把黄花梨食盒递给颜明津时,再表达一番他对侯爷大名的敬仰之情,言辞恳切,感人肺腑。
每次开小灶,颜明津早餐都来找王福嘉一起吃。
王福嘉默读简报,噩耗连连,一场大雨,半个月以来的赈灾成果悉数被毁,连着几日损失惨重。前几天众人都紧盯着剿匪一事,治水是陈衍去办的,不曾料想他光想着夺权,心思也不在治水上,只是派人草草地建了个堤坝,将洪水堵住了事,结果一场急雨后,河泥堆得坝跨了个彻底。
颜明津坐在王福嘉对面,把勺子搭在碗沿上,道:“陈衍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堵不如疏,疏不如引,他是一窍不通,我昨日去堤坝处看了,就剩两个泥墩子,不淹就怪了。”
“韦仲新官上任倒还老实,昨夜他来找我,说他不懂治水的事,让我帮着去看看”,王福嘉道:“他自从进了知州府,倒是谨言慎行的,不像他之前的做派,八成是装出来的,不过就是装的,最好也能多装两天,只要他不作妖,无论是前朝还是檀州,都能多安稳两天。”
檀州天无三日晴,窗外还下着小雨,她吃掉最后一勺粥,道:“越江水大,此次不彻底解决问题,明年汛期百姓又要遭无妄之灾,我下午便去越江口看看,你要一起吗?”
……
二人到了越江边时,阴雨连绵,翻腾的洪水从上游携泥沙滚滚而下,檀州本就是水乡,两岸的坊市商铺傍水而建,现在都被卷入了洪水中,有的难民不愿背井离乡,便三五成群地在高出搭上简易棚子,远远的守着洪水肆虐中的房子。
裴遗燕昨夜听说大坝被毁,急得饭都没吃,就带着龙虎卫来江边救人,当初皇帝让他给陈衍做治水幕僚,结果陈衍通敌被颜明津关起来,新上任的知州韦仲对治水也不上心,裴小公子便扛起了这份的责任,把被困在洪水里的百姓都捞上岸。
他一夜未归,此刻累得腿脚发软,身上的衣裳没一处是干的,正指挥着龙虎卫在洪水未到之处排布沙袋,防止洪水再漫溢上岸。
颜明津叫下人给裴小公子披了件干净的外袍,裴遗燕见了他们,急切道:“侯爷,这次洪水比第一次还厉害,先前只是南边被淹,这次洪水要是排不出去,北边山区也难说。”
“东边阴着,雨还会继续下”,王福嘉望着汹涌的越江,道:“堵是堵不住的,不如趁着现在雨没下来,尽快疏通。”
“我也是这么想的”,裴遗燕道:“但是南边越江支流众多,地势也复杂,怕是一时半会挖不完。”
“我去上游转了一圈”,邓晏才赶到,风尘仆仆,“疏通可以,越江这次泛滥就是雨水太多,超过了河道的水量,如果挖宽河道,上游的水入了海,就成了。”
王福嘉挽起袖子,把手伸进泥水里抓了一把,无数细小的泥沙从她指缝中流过,“还有第二种法子”,她抬起沾了河泥的手,用颜明津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手,道:“河道淤塞严重,水里砂石过多,把往下流的水堵住了,不如把龙虎卫一分为二,一队挖宽河道,另一队清理淤积,这样还能再快些。”
“就按祐安说的办吧”,颜明津道:“邓公子熟悉地形,龙虎卫就先交给你安排,明日起我们轮流来替换,这批灾民先安置到难民营,遗燕跟我们回去休息,身体不能累垮了。”
邓晏抱拳领命,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倒是裴遗燕心直口快,直直地问道:“侯爷,祐安是谁?”
“就是按王姑娘说的做”,颜明津笑道:“没别的事,我们先回去了,辛苦邓公子。”
裴遗燕抖抖身上的泥水,正准备跟他们二人回去,谁知他刚抬头,便有几滴雨水落在脸色,他心道:“下大雨了?”
颜明津见他不动,“怎么了?”
“水好像比刚从深了不少,刚才还将将漫过脚腕,现在已经到了小腿”,王福嘉往上游看去,水流果然愈发湍急。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闷雷骤然劈下,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王福嘉一下子就明白了。
“邓晏,带着龙虎卫去高处,又要涨水了!”王福嘉翻身上马,大声说道:“现在是南方的汛期,暴雨不断,没多少时间留给我们挖河冲淤了,龙虎卫虽是精锐,但人不够,得把檀州驻军带过来帮忙,实在不行把檀岷镇边军也调过来,等雨势小一些,立刻先把河道挖开……”
颜明津一把将裴遗燕拉上马背,策马追上王福嘉。
洪水涛涛,携着被冲毁的木头房梁,铺天盖地的涌下来,瞬间淹没了他们方才的立足之地。
王福嘉抹掉脸上的雨水,问道:“檀岷镇边军在谁手上?最快什么时候能带过来?”
“檀岷无总督,但有都指挥使曹磊,兵符在他手上,镇边军驻扎在岷州,两日内便能赶到”,在两人擦肩而过时,颜明津一把扯下外袍,盖到王福嘉肩上。
两匹马眼看就要跑上山坡,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划破了雨幕。
奔涌的洪水中,有个两三岁的稚子被急流卷进水中,岸边的两个妇人悲痛欲绝,孩子的母亲哀嚎一声便要淌进水里救孩子,转瞬间也被卷进洪水中,留在原地的妇女一边避着洪水,一边焦急地喊着嫂子,眼见嫂子沉下去了,她哭嚎一声,竟也要跟着跳下去。
王福嘉狠狠地一拉缰绳,在狮子玉前蹄扬起的一瞬间反身下马,人如箭影一般窜了出去,几息之间,将那呼喊的妇人按倒在地,“夫人”,王福嘉将她拉到没水处,大声道:“你先冷静一下。”
在她下马的同时,颜明津和裴遗燕也同样看到了洪水里挣扎的两个人,水流太急,眼看人就要活不了了,二人活不多说便纵身跳进了洪水里。
洪水浑浊,漂浮着数不清的房屋残片,只能靠水流的方向判断位置,混乱中,隐隐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脚下踩水,迎着水浪,一把捞起那个孩子,把他托到一块漂浮的木板上。
裴遗燕就没他这么幸运了,孩子的母亲挣扎的厉害,裴遗燕跟本抓不住她,小裴公子甚觉郁闷,最后只得道一声得罪,把夫人拍晕拉了上去。
颜明津离岸边太远,水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落在脸上,什么都看不清,一个浪头打过来,他猛地被按进水中,被浪撞得呼吸一滞,他一蹬脚下的石头,借着力气一把将孩子身下的木板推向岸边。
王福嘉用树枝拉过孩子,推到岸上,再回头时,已不见颜明津的影子。
“侯爷?”她喊道:“颜明津……颜从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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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起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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