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一辆朱底金漆的高顶马车停在听柳园门口。
这辆马车,王福嘉早年在承天观的库房里见过一次,是符俟少时游历外邦诸国时,拿中原的丝绸瓷器同蛮族交换,蛮族送给他的礼物。一并送来的还有四匹胡马,王福嘉的狮子玉就是胡马的后代。
王福嘉嘱咐仆从带上她的狮子玉,便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车门推开,入目便是三位年轻公子各占马车一角,呈三足鼎立之势。见她上来,中间的玄衣公子面色沉稳,主动托起厚重的兽皮帘子,拉她进了马车,他低头时更显得脖颈修长,眉目清隽;左首的身着芸黄蜀锦圆领袍的公子便略显沉闷,只对她点首示意;而右首边的身材稍显“富贵”的少年早已去同周公约会,上来一个活人都没醒。
马车内虽然坐了四个人,但依旧空旷,中间设了一道竹制茶案,四围一圈织锦缎的缎面软垫,垫子上还盖了一层鹿毛,车顶四角设有银制烛台,外面包裹着一层防火的琉璃壳,烛火摇曳间甚是好看。
王福嘉进来后便坐到了最后一个角上,就在玄衣男子准备放下帘子时,一只素白色的手扳住窗框,另一只手在车厢外一撑,一个身手敏捷的姑娘侧身翻进马车里。马车这么一晃,那个睡着的小公子掀开眼皮,终于被晃醒了。
翻进来的姑娘头顶攒着两个花苞髻,瞪着一双杏眼凑到王福嘉旁边,大大方方地坐在王福嘉和睡醒的公子中间,面有疑色地问道:“你们都挤在角落里做什么?”王福嘉抬手将她揽到自己这边,“在家里可以随意翻,出门在外要好好走路,我答应带你去檀州,可不是让你乱跑的。”
玄衣男子听见两人低语,率先开口道:“在下邓晏,应国师大人之邀协助陈总督。”他神色温润如玉,露出一点恰到好处讶异,“国师大人命我们来接王姑娘,不知两位谁是……?”
王福嘉正悄悄打量车里的其他三个人,昨日符俟讳莫如深,她本以为会是力拔千斤直捣匪窝的武将,或者是智勇双全精通水利的山羊胡子谋士,不曾想到,居然是三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公子哥。
这三位除了长得俊俏,同陵阳城里整日斗鸡遛鸟的二世祖也没有什么区别,她愈发觉得是诸位公子哥的父母安排他们去檀州刷资历,国师承了人情没法回绝,才把这个烂摊子甩给她的。
邓晏一开口便打断了她的思绪,王福嘉应道:“王福嘉是我,未来要同三位共事,各位多担待”。
邓晏叉手行了一礼,言笑晏晏道:“国师大人只说要接王姑娘一人”,他向小梅一点头,“那这位是?”
小梅不以为然,“我是他的侍……”王福嘉快速打断她,“这是我妹妹,初来陵阳不识生人,我带她出来长长见识”,她赶忙从包袱里拿了玫瑰糕堵住小梅的嘴。
邓晏了然一笑,便不再多问,转头去招呼沉默寡言的黄衣公子。这位公子沉默片刻,垂着眼淡淡地道:“江垚”,说完他便转头望着窗外,后脖颈红了一片。
刚睡醒的藕白色常服公子身材略显丰腴,脸圆圆的,一副好脾气相,他被小梅吵醒后又开始昏昏欲睡,邓晏便自作主张代他向王福嘉说明,他叫汤子馔,是宫中御厨汤宴的幼子。
小梅手中玫瑰糕的香气惊起了汤子馔,他盯着小梅手中的糕,喃喃道:“这糕成色不好,玫瑰不新鲜,糯米粉添得太多,到了檀州找到鲜玫瑰,我给你们重新做”,他身侧摞着三个楠木盒子,一边念叨一边打开第二个盒子,第一层铺着金黄色的桂花糖,他用油纸包了一块糖递给小梅,“你尝尝这个”。
小梅毫无戒心,眼睛弯弯的的接过去,王福嘉一把握住她的手,把桂花糖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遭,邓晏忍不住笑出声,“王姑娘放心,这糖是没有问题的,子馔来时捎上了三盒,来你府上之前我们三人已经吃掉一盒了”。
王福嘉礼貌回敬道:“邓公子见笑,我义父药庐里毒物数不胜数,我若是不多注意,怕是已经死了多回了,邓公子应该也知道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的道理,能入口的东西,还是小心为妙。”。
桂花糖的确没问题,小梅垫着油纸将糖掰成两块,“姐姐喜欢桂花,这糖你肯定也喜欢”。桂花糖闻着是浓郁的桂花味,入口即化,纵使王福嘉再挑剔,也得赞一声不同凡响。汤子馔得意地说: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若是此番剿匪顺利,我再给你们做别的尝尝。
王福嘉吃了糖,便要倒了茶案上的茶水来喝,还未及细品清茶,便觉得清香扑鼻,入口生甘,她素日爱喝茶水,不由得便带了笑:“在又是什么新茶?”
邓晏笑道:“这是江垚兄种出来的方山露芽,也是独门,市面上也是不流通的。”
以往大将出征,都是夙兴夜寐风餐露宿,他们一路不像是要赈灾,倒像是游玩了。她问道:“我们此去檀州,不应该多带点米面粮食吗?银钱种子也要多备一些的。”
“江垚兄早已备齐了,我们后面的二十车粟米,是救援路上流亡百姓的,朝廷另外拨了五万石粟米,已经由陈衍大人运到檀州了,另外还有从周围各府州征调来的十万石漕米也在押运的路上,至于农具种子”,邓晏指了指江垚,“只要有他在,就没有种不出来的东西”。
江垚还是兴致缺缺,“邓兄谬赞了”。
……
马车走了四日,距离檀州只有一步之遥,洪水过处遍地残垣,泥水淹没房屋,田里的庄稼倒伏在水中,随着水的波纹一起一伏。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带着抢救出来的家当拖家带口的往外走,有的人忍饥挨饿了几天,走不动路便坐在水中等死。
王福嘉等人走走停停,遇上灾民便下车给他们派粮食,汤子馔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起锅烧水,倒米煮粥,流离的人们几天未见一碗热粥,捧着碗喝的热泪盈眶。
王福嘉下车同灾民挤在一处,一位年轻的新妇知道他们是来救人的,便抱着孩子与她攀谈。
大水已经把低洼处淹没掉了一半,南部的农田颗粒无收,水灾发生地突然,官府平日里对储备粮不闻不问,粮食发霉生虫,灾后拿不出粮食安抚百姓。檀州是出产丝绸的地方,豪富商贾早得了消息,卷着银钱跑了,剩下的百姓要么逃荒,要么成了山贼。
新妇默默垂泪,怀中孩子哭闹不止,王福嘉翻出玫瑰糕,给小梅留了两块,其余悉数塞给流亡队伍的孩童。
她环顾四望,大殷各州管理严苛,流民没有户口难以安置,皇帝下旨在陵阳城外开辟荒地设置流民营,但檀州逃出来的百姓伤的伤,残的残。陵阳路远,老弱妇孺大半人都要病死半路。
王福嘉思索片刻,转身向马车走去。车内只有邓晏在倚窗读书,看着王福嘉翻找包裹,他便问道:“姑娘找什么?”
王福嘉道:“找纸笔,把流民中的老弱妇孺登记在册,让他们去临近的岷州暂且住下,他们走不到陵阳了。”
邓晏皱眉:“户部严禁流民入州府,王姑娘想法虽好,但此事难以办成。”
“我在岷州有院子”,她拿了纸笔往外走,“起码有个地方住”。
“王姑娘,你难道不知道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吗?”邓晏在她背后喊道,“老弱妇孺去岷州,那青壮年呢?他们还要忍饥挨饿走**天的路去陵阳,你觉得他们愿意吗?”
王福嘉置若罔闻,匆匆写了封信,叫来一个士兵,“你快马加鞭回陵阳,把这封信送到听柳园。”秦婆子拿了钥匙才能开岷州别院的大门,信里交代了让管家安排照顾病弱的流民。
王福嘉拿着纸和笔走到人前,朗声道:“凡是重伤者,年迈者或带孩子的,请上前来登记,我安排大家去岷州暂住”,流民茫然无措,王福嘉又重复了一遍,之前和她诉苦的新妇第一个走上前来记上名字,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越来越多的符合条件的人上来排队。
直到一男子问道:“大人,那我们呢?”听此一言,人群中的青壮年都抬起头来看着她,眼里满是热切。
王福嘉握着拳头,迎着那些渴望的眼神,她觉得难以开口,“岷州房舍有限,管理严苛,行有余力的诸位只能走去陵阳了”,她干巴巴地说:“我稍后便给各位发粮票,途径个各州府都能领到救济粮,直到陵阳城”。
带头的男子愣了片刻,指着排队的弱势者,“凭什么他们就能到岷州?我们虽然腿脚健全,但走这么远的路,到了人还能活吗!”他的一番话马上得到了其他青壮年的赞他,“就是,要么一视同仁,要么都别活了!”
一个小混混样的男子呲牙咧嘴就要去抢一个抱孩子姑娘的笔杆,“那群土匪不把我们当人也就算了,你们凭什么把人分三六九等”,那姑娘哀嚎一声被撞倒在地。王福嘉抢过去扶起姑娘,身后的小梅一掌将那个男子推开,“不许伤人!”。
两边人俨然形成了对峙之势,矛盾一旦激化,后果不堪设想。
王福嘉起身正欲说话,百步之外的林子里突然火光冲天,接着响起喊叫声和打斗声。被小梅推开的小混混两股战战,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是山匪!”
小梅骤然窜出,王福嘉正要跟上去,邓晏却制止她,“我们首要任务是赈灾,山匪回头再收拾。”
正在此时,小梅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姐姐,山匪截的好像也是朝廷的车。”这下不救也要救了,除了江垚不通武功,留在原地照看流民,其他人赶忙往林子深处赶。
王福嘉心下疑惑,我们来时走的也是那条路,为何山匪没有打劫我们呢?再说朝廷一共就派了两队人马,陈衍早已到了,这来的又是谁?
树林后火光冲天,人影攒动,一辆红木四轮马车停在中央,车窗上都包了金箔,外层围了三十多辆马车,一位面容英挺的小公子身着盔甲,把围在马车周围的山匪打得节节败退。
厮杀声中,忽然从马车里传来一阵铃铛碰撞之声,一个山匪趁了空挡,一刀劈向红木马车的车门,那小公子离得远,眼看也来不仅救援了。
就在这时,一道雪白的利刃穿过马车门直刺而出,山匪避之不及被当胸穿过,瞬间血花飞溅。
一人从马车中走出,满头青丝用银冠堪堪束住,云水蓝长袍曳地,罩袍上镂了金丝暗纹,阳光照在身上似有金水流动,只是瞳色极黑,神思难辨。
他一手扶车窗,一手执剑,几息间便斩杀数人,剑锋反射阳光通体金黄,几日之前,这把剑还架在王福嘉脖子上。
王福嘉一剑挑翻扑过来的山贼,与他擦身而过,两人目光交汇,一人平静,一人错愕。
相爱相杀,实则是**的另一种说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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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匪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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