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鼐已在此等了许久。
或者说,自那日回忆起前世的种种后,他便一直在等待着今日。
等待着那个女郎若九天神女般降临,将他从苦难中救起。等待着一切重头再来,他能够弥补前世的错误,重新将毕生所爱拥入怀中。
他其实早该察觉到的,何鼐在心中苦笑,从他迫于形势不得不休弃她,但却仍偷偷将她藏于府中开始,他便应当明白,自己对于唐昭离,绝不是只有恨意。
前世的他总以为自己恨极了唐昭离,可她死后,他却寝食难安,悲痛欲绝,不久便追随着她郁郁而终。
他是在一个冬日得知了她的死讯。
那日,他在书房撰写明日要递交的奏章,正写到紧要之处,忽有一阵喧闹自窗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喧闹声越来越大,听着,似是相府总管张妈在与何人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阿青!”
何鼐颇有些恼火地撂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太阳穴,厉声吩咐身旁研墨的书童:“速去将喧哗之人给我带进来。”
阿青领命,匆匆向屋外走去,没一会儿,便领着张妈和一个矮胖的小丫鬟前来复命。
这张妈曾在宫中侍奉,行事最是稳重妥当,今日这般反常,倒还是头一回。
说起来,她还是唐昭离嫁作新妇,执掌中馈时委任的,虽唐昭离已被休弃,但他用着趁手,倒也没想着换人。
唐昭离她如今……罢了,木已成舟。
何鼐收回发散的思绪,略略端正了身姿,肃声道:“何事惹你二人在此喧哗?”
“大人……”
张妈颤颤巍巍地开口,不过将将吐了两个字,便泄露了她喉中的哽咽。她低下头掏出帕子,狼狈地抹了抹浑黄老眼中泛起的泪光。
“……嗤。”
小丫鬟却是满脸不屑,她睨着张妈,讥讽道:“人活着不见你关心,现在死了,倒还惺惺作态起来。”
“你演给谁看呢?”
“什么死不死的?”何鼐皱眉。
这府中的下人是越发口无遮拦,不识礼数了,他在心中暗暗思量,回头还是得敲打一下张妈,把规矩定得再严一些。
这矮胖丫鬟见何鼐似要过问此事,忙堆起谄媚讨好的笑容,她捋了捋耳边碎发,捏着嗓子甜腻腻地答道:“何大人,自然是秋荷院那位归西啦。”
“恶人自有恶报,您往后便不用再顾虑……”
“你说什么?”
何鼐一脸莫名,仿佛未曾听见丫鬟的话一般。
“奴婢是说,”丫鬟不明所以地重复道,“废公主淳华自食恶果,病逝了。”
“淳华……”
何鼐浓密的长睫颤了颤,乌黑的瞳仁蓦然抬起,幽幽地盯着小丫鬟。
小丫鬟见状,只当是何鼐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致:“何大人,如此您便再无后顾之忧,大可以去陛下那求娶淳恪长公主殿下,成全一桩百年好合的美谈……”
“简直放肆!跪下!”
何鼐突然出声暴喝,此时的他神情冷厉可怖,哪里还像平日里那个清雅端方的如玉君子。
“妄议皇族,咒主子去死,谁给你的胆子?”
“给我把这丫鬟拖下去打三十棍,”他漠然道,“打完后,便将她丢去那乱坟岗自生自灭罢。”
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上前,将委顿在地,哭闹不休的丫鬟拖了出去。
屋中登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张妈,”何鼐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压着怒意吩咐道,“往后若再有下人这般恶毒地乱嚼口舌,诅咒主子,便直接逐出府去,不必留情面。”
“府中的下人是该好好管教一番了,若是再被我碰着一次,你也不必当这主管了,挑个庄子养老去罢!”
“是,大人。”
张妈深吸了一口气:“那丫鬟满嘴胡言乱语,但有一事却未曾说错。”
“淳华殿下已薨,大人,节哀。”
啪!
一支狼毫重重地摔在了张妈脚边,墨汁四溅,将张妈的衣摆溅上了星星点点的墨迹。
“怎么连你也在讲这些疯话!”
何鼐指着张妈,激烈的情绪令他手指尖微微颤抖:“你莫要忘了,当初可是唐昭离一手将你提拔到如今这个位子上来的。”
“怎么如今她失了势,你便要做出那等忘恩负义的背主之举?”
“大人!”
张妈“噗通”一声跪下,哀声道:“冤枉啊大人,老奴怎敢忘却淳华殿下的恩情!”
“可是淳华殿下,真的已经薨逝了!”
“奴今早路过秋荷院,见门环上积了厚厚的雪,不像是每日有人进出的样子,便起了疑心,唤来这几日给殿下送饭食的下人——便是方才那个丫鬟询问。”
“这一问才知,这丫鬟偷奸耍滑,已是几日不曾去过秋荷院。”
“这人哪能几日不吃饭的?奴连忙取了些饭食送去,想着亲自给殿下赔罪,可谁知……已是太迟了。”
她再次哽住,定了定神,这才颤声道:“大人,若奴有一字一句为胡编乱造,奴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殿下的尸首尚且安置在秋荷院,大人自可前去……”
她重重地一磕头,才敢将这二字缓缓吐出。
“祭拜。”
这两个字重重地砸向何鼐,将他从一片恍惚和自欺欺人之中砸醒,直面残酷现实。
怎么可能呢?
他仿佛被人刺入了一把尖刀,刀面翻转,在他心口来回搅动着,疼得他下意识地弓起背,趴在桌面上,妄图将自己蜷缩起来,抵抗这一阵又一阵锥心的痛楚。
唐昭离怎么可能死了呢?
她这般放浪形骸,娇矜傲慢的人,怎么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死了呢?
甚至,临终前都未曾前来知会他一声。
何鼐抽了抽鼻子,发出一声不明悲喜的啜泣。
他们之间的深仇大怨还没有了结,她唐昭离是怎么敢这样轻易地说走就走?
淳华公主唐昭离,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妄为。
当初她豪掷千金,将他从人贩子与老鸨手中夺下,他尚未来得及感激,便被她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别院,充做她见不得人的面首。
他是清贵的书香门第独子,父亲乃前太常寺丞,掌宗庙,祭祀,礼仪,向来最重礼教,母亲虽家族式微,但也是嫡女出生,教养良好。
可他呢,却整整十二年依附于一个女子,以卖笑与献媚谋生!
她曾这样羞辱他,折去了他的尊严与傲骨,怎么如今身份调转,他不过是关了她五年,她便受不了了?
“大人?”
见何鼐伏在书桌上久久没有动静,张妈忧心地喊了一声。
良久后,一道闷声低低地响起。
“她……是怎么去的?”
“殿下是在榻上去的,”张妈小心地回话,“去得很安详,倒像是睡着了似的。”
“她是不是很没有良心?”
何鼐缓缓坐起,一双凤眼中已然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血丝。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说给张妈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她可真是没良心极了,好吃好喝地供了她五年,却一声招呼都不打便走了。”
张妈的心中也是倍感煎熬。
她知道她曾背叛了殿下,她不敢奢求殿下在天之灵能原谅她的过错,亦明白像她这般背主的奴才,死后约莫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但她还是想最后再为淳华殿下辩驳两句,说她假惺惺也好,装模做样也罢,权当是安抚她那颗被愧疚折磨了许久的心。
“大人,”张妈再次伏下身去,重重地一磕头,“老奴斗胆念叨几句仁康旧事。”
“奴知道大人心中对殿下是有怨的,否则,又怎会将殿下丢在秋荷院五年不闻不问。”
片刻安静后,何鼐叹了口气。
“她那般对我,我又如何能不怨?”他沙哑了嗓音。
“老奴明白。”
张妈亦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人与殿下之间,隔了太多的恩怨,重重叠叠,已然计算不清谁是谁非。”
“但有一事,老奴需得为殿下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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