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骑车,还是去海边船厂给加班工作的赵修成送晚饭。
老式斜杆自行车又高又重,蹬起来就很费力,链条哗啦哗啦响,像嗓子里装风箱的老头。
赵修成担心她摔着受伤,还不让她骑,也不用她送饭。
她偏不听。
直到某天雨天路滑,她骑车摔倒。衣服脏了,晚饭也洒了。
她怕赵修成责怪自己,惴惴不安又狼狈不堪地去船厂找他。
赵修成却并没有责备她,反而跟老板请假,带她去商场买新衣服,带她去吃她心心念念的必胜客。
那是让赵旻枝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虽然商场店员对一身脏兮兮工装的赵修成面露嫌弃,虽然必胜客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吃。
但是赵旻枝很想让所有人知道,她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可惜,她的爸爸已经不在了。
已经永远的不在了。
-
“赵旻枝——”
呼唤声打断了赵旻枝的回忆。她如梦初醒,才发现自己摇摇晃晃,跟条蛇似的左摇右扭前行。
陈月柏原本跟在她身后,现在来到她旁边,面朝这边,有意仰起笑脸,语气又拽又挺欠揍的,“你是不是不会骑自行车?”
一句话激起赵旻枝的胜负欲。居然有人会质疑她不会骑自行车?上头的情绪像窜起一股小火苗,她故意把车头朝陈月柏那边一别。吓得他赶紧拉开距离,心有余悸,大声不满道:“喂!你想让我摔下去?!”
赵旻枝极为潇洒地一挑眉,不屑道:“谁叫你说我不会骑车?稍微用车头别你一下就能把你吓得半死,胆小鬼。”
刁蛮狡黠又灵动活泼的语气,像毫无攻击性的小猫爪子,在陈月柏心上轻轻挠了几下。
赵旻枝发觉他嘴畔带笑,呆头鹅似的盯住自己,又别了他一下。
这次,陈月柏直接被别得被迫停了下来。
看她自顾自地朝前骑,一点也没有等自己的意思,他大喊:“赵旻枝,你给我等着!别让我追上你!”
话虽如此,语调里却满是笑意。
前面的人在沿途铺天盖地的绿意里,留给他一个自由而畅快背影,高声回应:
“你有本事你就来呀!”
两个人沿海岸线前行,你追我赶的嬉闹耗时费力,直到筋疲力尽,才在靠海的护栏边停靠歇息。
护栏外是一片海滩,州澜的一年四季都适合旅游沙滩上的聚集不少游客。
停下来没一会儿,额头和脖颈的汗珠就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
赵旻枝满脸通红,像只冒气的包子,鬓边的碎发又黏又湿,贴在脸上,她不得不费劲整理。
陈月柏也是同样如此。他喘着粗气,汗珠在额角积聚,随他的动作坠下,在灰白色的短袖上洇开淡淡的湿痕。
忽地,他眼前一亮。
“你等我一下。”
赵旻枝疑惑地“嗯”了一声。话音刚落,身旁的人如疾风般敏捷,抓住护栏一跃而起,轻轻松松地翻过齐腰高的护栏。
等她反应过来时,陈月柏已经抱着两瓶冰镇矿泉水回到她面前。
陈月柏拧开一瓶水递给她,她满眼惊奇地接过,像发现外星人似的盯着他看。
他被看得心里发虚,摸摸自己的脸:“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那边,有入口。”赵旻枝没挪眼,用手指向不远处。
“我这个人不爱走寻常路。”
“是吗?”赵旻枝托腮看他,充满质疑和哂意。
陈月柏被看得奓毛:“我说是就是!你看好了,我再给你走一遍。”
他双手扒住栏杆,用力往上撑,右脚刚搭上来,左脚却踩空打滑,腰部被护栏挡住,上半身直愣愣地朝前栽去。
赵旻枝迅速伸出双手扶住他。他握住她的手,额角磕在她瘦削的肩头,有惊无险。
心念恍然,如同不远处的海浪拍在礁石上,哗然一瞬,分裂出颗颗晶莹的水珠。
“你能不能小心点?”她的语气是责备中夹杂关心。
“小问题。”陈月柏重新翻过围栏,脸色比刚才更红,“我们把车推到海边去坐坐吧,那里凉快一点。”
两个人找到一块还算平整的礁石,就地坐下。
赵旻枝举手过头顶,摘掉松垮的发圈。没了束缚,长发在沁凉的海风中翩然飞舞,不经意摩挲过陈月柏的脸颊。
他抬起手,一绺发丝如灵活的小鱼,从他的指缝间滑走。
赵旻枝刚绑好马尾。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心情好一点了吗?”
赵旻枝一愣:“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我知道今天是你父亲的忌日。”礁石上有不少的小石子,他用脚尖来回碾着,声音很低,“你难过很正常,没关系,现在不在家里,你想哭就哭,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四指朝天,做出对天发誓的样子。
赵旻枝忽地笑出来。
陈月柏不解而郁闷地问:“你在笑什么?”
“问题是,我现在真的不想哭。”
该流的眼泪,在这一年都流干净了。
不远处,有人在投喂海鸥,嘈杂的鸟鸣声不绝于耳。
她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顿了几秒,下巴搁在膝盖上,堪堪开口:“刚才我心里难受,是因为我觉得,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忘记。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现在我爸爸去世了,除了我和姑姑,谁也不知道关于他的事情。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忘记爸爸的模样,忘记有关他的那些事。”
陈月柏斩钉截铁道:“不会。”
赵旻枝有些茫然。
“因为我也会记得你的父亲。你不会忘记,我也不会。”
赵旻枝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日本卡通片,《铁甲小宝》。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特别想要里面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和平星。但和平星只能许一次愿,所以她还纠结过到底要满足自己什么愿望才好。可看见爸爸疲惫劳碌的身影,她就下定决心,如果真的得到珍贵的和平星,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它让给爸爸。
现在,如果真的有和平星,她也会心甘情愿地让给陈月柏。
他们久久注视彼此。
片刻后,赵旻枝低头吸吸鼻子,压下咽喉处的酸涩感。
她说:“陈月柏,我想回家了。不是回西岛,而是回淮明巷。我想回家看看。”
-
时隔一年,赵旻枝带着陈月柏回到淮明巷。
西下的残阳如血般颓靡,只照亮巷口处的一小片地。
赵旻枝脆生生地出现,让许久未见的左邻右舍们都震惊不已。她牵起笑脸应对,从容地走到最里面的小房子。
陈月柏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从刚才走进巷子,一路的景象就让他惊讶到失语,某种意义上,他和刚进陈家的赵旻枝一样,都被反复刷新认知。两个人并排走都费劲的巷子两旁,前前后后有八、九户人家,每户人家至少住下四口人。锅碗瓢盆声奏出交响曲,光闻刺鼻的油烟气,就知道哪户人家晚上吃什么菜。
门锁早就生锈腐坏,推开门的顷刻,许久未有人活动的屋内,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她挥手扇开。
赵旻枝已经先行一步踏入屋内,望向站在门外的陈月柏,她意识到他与这里格格不入,善解人意地说:“你到巷子外等我吧。”
“不用。我也进来看看。”他跨入门槛。
逼仄的屋内空空荡荡,只剩一架布满灰尘的人造皮沙发,落漆的墙上残留几张翘边泛黄的老旧歌星海报,还有一张八年前的日历。
州澜这边有个习俗,一个人去世后,家里人会把他有关他的所有东西都砸掉或者烧掉。
赵修成的更甚,有关他的一切都即将消失殆尽。
赵旻枝站在窗台边暗自神伤。
连窗边的花瓶都没有留下,已经变成散落一地的碎片。
“赵旻枝,你过来看。”
她闻声回头,见陈月柏站在墙边,面对那张忘撕下来的日历。
“你看这里。”他指向5月19日。
这一天被圈起来,在旁边批注了一行小字
——“旻旻七岁,身高120.8cm,体重28.6公斤。”
歪歪扭扭的字不算好看,却承载着无可计量的爱。
她忽然记起什么,走到门口,示意陈月柏也过来。
将门稍稍朝外合,靠屋内一层的门框上,能看见一些人为刻印的痕迹。从下往上,间隔不太均匀。
“这是什么?”陈月柏好奇。
赵旻枝往那一战,他恍然大悟。那些印记都是依照她的身高刻出来的。最上面的那一抹,现在才齐她的肩头。
陈月柏放眼四周,目光落在窗台上,捡起一块花瓶碎片回到她面前。
“你先别动。”
右手落在她的头顶,确认好位置后,用力刻出一道痕迹。
“好了。”他嘴畔含笑,目光朝下看去,“你长高了很多诶。”
赵旻枝对上他俯瞰而来的眼。
和那晚相同的姿势。
只不过这一次,她分得清楚,加快的心跳,是因为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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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月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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