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话旧闲聊,来往路过的花鸟使们同唐均见礼表示问候,唐均也同他们一一寒暄,而后兄妹两人一起坐在横梁上悬挂紫绡。
“颂颂如今也有部下了。”唐均笑道。
哥哥口吻饱含夸赞,唐颂冁然而笑:“还好还好,跟安边侯比起来还差的远。”
哥哥麾下有两万人马,他们上下同心,同仇敌忾,而花鸟司内部人各有志,她暂时未能发挥绝对统率的作用。
她虽笑着,唐均还是窥到了她眼底的郁闷不舒,“不以混沌所荡摇,不因折挫而气索。颂颂是这样的人,你会找到破解之法。”
这是唐颂出生时,来自父亲唐骋的赠言。最后一座紫绡帐搭建成了,秋风撩起它的裙摆,它借力后肆意舞动,蒙蔽人们的视线。
唐颂伸手,轻轻地拨开了眼前那层薄雾,小宫娥欢欣一张脸露了出来,尖叫道:“唐司长快让让!好沉的!”
唐颂接过她手里的果盘,帮她放在帐中的桌案上,小宫娥叉着腰跳脚,指着果盘说,“不对!不对!再靠右一点,一点点!”
唐颂听从指挥,终于将果盘放在了她满意的位置上,小宫娥抹了把鼻尖的汗,点点头笑道:“对了,就这样!多谢唐司长,今儿来不及了,回头请你吃果子呦!”说完就转身隐入紫绡后去了。
秋猎大宴举行在即,当下铜川行宫的内侍们都是这样匆匆忙忙的样子。唐颂抬头仰视帐顶,挨个检查梁架的稳固性,确保它们不会引发事故。
出了帐,迎面走来一干人,唐颂径直经过他们身侧向前走,她没有回头看人的习惯,这个特权是独属于秦衍的,只有他会引得她回眸,另她在意到这种程度。对于其他需要留意的人,她的眼睛在一瞥之间,就能捕获所有的细节。
为首的有三人,其他五人是他们的部下,均身着裘褐,披发扎辫,有人背角弓,有人执黑矟,异族的特征很明显,气势狂野。
唐颂确信他们是突厥的首领和将领,那三人分别是突厥汗廷的最高统治者塔利大可汗,统率突厥东部的赤乡小可汗和统率突厥西部的突利小可汗。
而她的背影从来都是留给他人回味的,一个目不斜视,从容经过的人引起了为首三人中两人的注意,他们回头向她看了过去。两人分心,同行之人也都跟着驻足,塔利大可汗眯眼望着从他视线里走远的身影沉吟道:“花鸟服。”
“正是,”赤乡小可汗哼笑了一声说:“这正是大秦花鸟使。”
待那干人的脚步声渐消,脊背上的压迫感减轻,唐颂微微顿足,她一手不禁按在刀柄上,又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经司天台测算,秋猎大宴定于戌时开宴。这是唐颂目前见过的声势最为浩大的宴请,平康帝秦哲升座后,最先响起的是一首八音演奏的雅乐,钟磬之声庄谐稳重,没有一丝邪音,犹如投玉敲冰般,上千个紫绡帐内人人肃面,这时还是风白月清的夜晚,一切事物的轮廓都还清晰可辩。
雅乐之后是琵琶笙笛参差的燕乐,这时仍是天颜静听丝丝弹,半分杂声无敢举的局面。燕乐之后是舞乐,席间终于有了笑语。
唐颂凝神,静候她被任命在御前巡绰左右的那个指令显露出它的真实意图。不知等了多久还未等到,久到她心中已不再紧张,久到她恢复了听觉,她视着宫人们手中的玉箫金琯,听到了它们发出的鸣响,很是悦耳动听,她未能彻底屏蔽掉它们。
听觉调动了其他的感官,于是她抬眸看到了上千桌案上的觥筹交错,嗅到了浓烈的脂香酒气。此时,她有些晃神,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未饮酒,似也有了醉意。
“烽帅!”有人叫醒了她。
烽帅。好久远的一声称呼。
她循声望去,望到热闹间清冷的一处。安边候唐均所在的幄殿内,有一人正冲她摇臂招手,他的身边还有她的一位熟人。
唐颂再等,等到换值时,她叮嘱钟黎和程霜留意御前的风吹草动,然后迫不及待地向那个方向走去。
“烽帅!”周宸起身来迎她。
唐颂伸手握拳同他的拳头相抵,“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周宸的父亲甘州都督周志也从席位上起身,唐颂忙向他行礼,“都督。”
“好孩子,这就见外了。”周志扶她抬头,端详她道:“如今都长出息了,是三品高官了。”
“您说这话才是跟我见外呢,”唐颂笑道:“不管迁到哪儿,我都是咱们高寨封堠上的人。”
熟人之间讲官场客套话更显亲切,周围人都请她往帐内坐,唐颂同河州。甘州这次入京的军将们打过招呼后,又同周宸叙旧:“刘奎他们还好吧?”
“好着呢,他这个烽副做得可称职了,”周宸笑道:“他让我带话问你的好。”
“知道了,”唐颂笑道:“你也代我问他的好。”
故旧相逢,双方都很高兴,但是闲聊间,唐颂还是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气氛,它划出一道界限,将她和旧时同僚甚至哥哥在内做了分割,虽然同桌共饮一杯酒,有些话他们无法共谈,无法谈得深入。
比如夏税遗失一案,比如朝中当下的局势。
他们隐约听闻,但不能向她打探这些隐秘,犯大忌。她不能向他们透露任何,即使没有约束,她仍难以启齿。
她有愧。
八月都帐正在核算中,秋税正在征收中,前景都还未知。边境每个州的将领心中无不惴惴,然而眼下被平康帝邀入帐中谈天议话的却是突厥和吐蕃两国的王爵。
唐颂看向高处,秦哲正在御座上谈笑风生,端得是一副傲睨万物的君王英姿,使他惶惶度日的是手中的权力受到威胁,但是他的面前时刻都能摆满玉盘珍馐。而使边境将士们牵肠挂肚的不过是那一口粮,一匹粗布。
她一脚踏入长安,成了半个长安人,面对眼前这一派纷华靡丽的景象都会觉得恍惚,那么哥哥呢?边境的军将们呢?他们受惯了霜行草宿的日子,能在这帐中坐得安稳么?
她与他们只能追忆往昔,回避当下,一旦回避,任何人之间都会变得陌生。她又侥幸的觉得,好在有乐曲声帮她打了掩护,这帐中所有人沉默着,也不至于过分尴尬。
余光里,身边众人笑意里都夹杂谨慎,她绚丽多彩的花鸟服完美融入了这场大宴,但它上面的花鸟不是边境的天地里养出来的物种。
唐颂抬头,接近中秋,帐外明月高揭,但它已不是她在边境烽堠上举烽时见到的那轮月了。
有人起身,身影投射在月宫的玉槛上,唐颂向他看了过去,他向她看了过来。此刻,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独的。
他穿过钟鼓喤喤,管弦烨煜向她走来。
烽堠上的举烽人也是拥有惊艳韶华的,因为她曾站在月中,从前她在河州,甘州任职时应该很快乐,她不属于这里,她不见得有多喜欢长安,但她回不了河州了。
她失去了归属,四处游走,他在远处望着月尘铺满她的眼底,入喉的酒生出了刃,烈得他肺腑生痛。他不会放任她独自一人在月下受寒。
秦衍到来时,帐中所有军将都起身行礼,他抬了手说,“在宫外,不必讲宫内那些俗礼,都坐。”
话说着,他先落座,坐在了唐颂的身侧,“我跟各位将军都是熟人,今日本该早些来会客的,赶巧明晚毬场那面要举行击鞠赛事,我在那头备了一天的马,礼节怠慢,有失远迎,还望各位海涵。”
众人忙道不敢,遵照他的示意都坐了下来,诸将刚坐稳,秦衍自行添酒,酒盅举到了甘州都督周志面前,“蒲州上好的洛桑,我敬都督一杯。”
周志双手捧酒,两人碰杯后同时饮下,“好酒,烈得很。”周志咂了下舌笑道:“殿下,甘州马场最新的薄籍卑职已经发回京了。”
“今宵是都督先谈公务的,”秦衍嗤笑道:“那秦某人就接茬儿了,那封牒文我已经看过了,甘州马场内的马又增了不少,都督功不可没,我再敬你一杯。”
顺永四十四年,大秦与吐蕃恢复邦交后,两国互市过一批马,这批马绝大部分入了甘州的马场,当时秦衍奔涉千里到达甘州负责督办此事,这就是他与周志两人相识的渊源。
在甘州时,两人之间的来往,酒是一大媒介,今日再举杯,无需再磨合动作,眨眼间已是两杯酒下肚。
紧跟着秦衍看向周宸,“周烽帅日夜看守高寨烽堠,兼顾东西双边视野,堪称是河西不灭之眼,我敬你一杯。”
靖王满口夸赞之辞,笑也笑了,但是周宸探到了他眼底的幽暗,周宸视向秦衍时同样眼含敌意。
两杯相撞,没有言明的话含在口中,再饮入腹中。
秦衍不嗜酒,但他跟军卒们相处得久,擅于应对以酒往来的局面,在场跟他打过交道的,未打过交道的人,都在他的左右把持下,心甘情愿的喝下那么一两杯酒。
秦衍向唐均敬酒时,敛了笑,“都督固守西北大局,尽心竭诚,秦某敬你一杯。”
靖王言辞得体,场面话讲得漂亮,唐均自也跟他打官腔,“不敢当,不敢当,只求无愧于心。”
唐颂默默听闻秦衍与哥哥他们谈笑,她可以从罅隙中喘上一口气了,“秦戎钺,我没忘。”
她暗牵其袖,暗暗地说,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他的倾诉。
秦衍一手执杯,一手在案下回握她的手,“我明白。”
她没有忘记边境的饥寒。
秦衍又添了一杯酒,添得很满,笑视她道:“最后,我秦戎钺敬唐司长一杯。”
唐颂微怔复又笑道:“靖王殿下因何而敬?”
“唐氏不负先帝的封侯之礼,感谢唐司长为边境将士们奔波竭力。”
酒意在她眼中酝酿出热潮,她红眼看着他笑。
秦衍跟着她牵动了一下唇角,她笑了,他的痛感会有所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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