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哲怒不可遏,声音颤抖着高声宣扬,“来人!传朕的旨意!静安宫孟纤闻为顺永三十四年巫蛊之案的真凶,涉嫌陷害宫嫔沐抑愁,按大秦律,当赐……”
他身后的起居舍人方晗听到此处,两股战战的匍匐下去,不敢再继续往下记录王言。
秦衍微微眯眼,视着御座上的天子震怒,他体味不到任何快感,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麻木的看客,看着龙袍裹挟的一具躯壳在卖力的献丑,丑态百出。
“秦载笔。”他启唇,打断圣旨,将那个“死”字封函在了他的口中,“我秦戎钺在此,恳请朝中最后一次研鞫靖王谋反坐赃一案,而你,宁愿杀了孟纤闻,都不肯考虑我的请求,你有选择,而你选择了弑母,弑母之人,是你自己。”
弑母之人,是他自己。
秦哲愕然失声,有权处置孟纤闻的人只有平康帝,他没有为他的母亲提出一句辩解,圣意出口便要弑母。
天下的悠悠众口迟早会原谅一个诛杀手足的帝王,但绝不会原谅一个弑杀生母的儿子。
秦哲跌坐在龙椅上,看向地砖中扭曲变形的倒影。他惶然自照,那人是如此的丑陋不堪,因为直到此时,他发现,令他最为惶恐之事,竟然只是他自己在外间的风闻。
平康初年,十月二十八,卯初。
御史大夫池浚入殿前,在殿门前稍作停留,他看向门边的一人,两人无声对视,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场风雪,仿佛置身于那场风雪中。
温绪再三启唇,最终归于沉默。池浚斩断他的视线,迈入殿中。
殿中,朝中破例对靖王一案做最后一次推鞫。为靖王辩护的那位讼师卓弈再次梳理案件的收尾,针对证人证言进行发问。
“萧尚书。”他问:“当初靖王同兵部交割的马匹究竟有多少?您还保留三百匹的证言么?”
萧羽视向殿外,他在兵部的一个下属领受示意入殿,呈上一只绿匣,萧羽打开匣子,取出一沓马匹的簿籍,垂眼一边翻看,一边笑,“靖王一案案发前,池御史请我吃花酒,威胁我说,等我认了三百匹马的说辞,幽州节度使梅向荣考课一事才有通融的余地,否则,等燕王府失了幽州的靠山,于我们萧家也不利。所以呢,我就配合着御史台,诬告了靖王一通,眼下正临人生死的当口儿,我突然良心发现了,要人一命,得积不少业障,后世几辈人的功劳才抵得过?这买卖不划算,今儿我撕毁了,重来。这是剩下那二百匹马的簿籍,当初靖王跟兵部交割的确实是五百匹马,他的话没错。”
卓弈笑问:“萧尚书这是要撤回先前三次推问中您自己的证言?”
萧羽看向上首,看向平康帝,微微挑唇,“是。”
臣愿创业功成,与君同轨。
秦哲同他对视,想起他领兵部尚书一职时的干谒之文,不禁惘然,接着一声冷嗤。
卓弈又用相同的话语询问诸牧监、司宫台大监江陌,江陌向平康帝躬身一礼,回应道:“奴婢受了御史大夫池浚一间宅子,作为指控靖王坐赃一罪的交易,而后奴婢良心难安,眼下撤回指控。事实正如萧尚书所言,兵部与靖王交割的马匹数量为五百匹。”
他说完,起身抬眸,看到平康帝悚然失色的神情。江陌提唇,挑衅似的,冲他默然一笑。
秦哲脑海里发出一声弓弦崩断似的锐利声响。
江陌。
司宫台。
杨培芝。
芭蕉。
原来如此。
倏忽间,他调转视线看向另外一人,秦衍呷完了一口茶,正好抬眼。秦衍静视他,眼无慈悲,却静得像一尊神佛,神佛的断眉间庄严肃杀。
直到此时,他才探明了他乞鞫的意图。秦衍乞鞫不单是要为自己洗脱罪名,他还要摘除平康帝的臂膀之一:御史大夫、门下侍中池浚。
他又看向池浚,池浚静立一旁,侧颜坦然无畏。秦哲彻底陷入了恍惚之中。
众证定罪的三人中还有一位证人,泾阳马场闲厩使曹阳,在卓弈开口之前,他便携带镣铐,跪身回话:“微臣因受御史台屈打成招,作出了对靖王的不利证言,现收回指控,齐王府从未与靖王有过任何私下的来往,更无马匹买卖相关的交易,请陛下明察。”
待他活落后,负责靖王一案取会的大臣中书令段浔行至御前,请罪道:“如此听来,此案还有端倪,臣在取会过程中竟毫无觉察,请陛下降罪。”
平康帝没有回应,段浔便垂视着地砖里自己清晰的倒影。两日前,他借取会之权前往狱中探视证人泾阳马场闲厩使曹阳。
例行公事时,曹阳的证词如常,段浔如实记录,临走时他在狱门前驻足回身,看向靠坐在阴暗角落里不敢同他对视的那人。
“如若靖王获得乞鞫的机会,届时还请闲厩使道出实情,齐王让你管他的马场,可不是为了让你死后鞭他的尸。”
曹阳挣扎而起,狱中的一线光明里现出他的眉眼,“学士您呢?您不盼着王妃回来么?”
段浔低头沉默片刻,最后含泪含笑看向他说:“如此长安,她奔逃在外,倒也好。”
殿中出现了漫长的沉寂,而有人不甘于沉寂。
卓弈目视在场的众人,发声道:“按大秦律法,诬告者,各反坐。即纠弹之官,挟私弹事不实者,亦如之。草民在此,代靖王殿下提出诉讼,请陛下圣裁。”
卓弈陈述的律法,是针对诬告者的刑罚。凡是行诬告之事,被诬告的罪名所应得的刑罚一应加在诬告人身上,具有监察职能的官吏挟私弹劾他人的也是如此。
御史台治了靖王的死罪,当下众证指控池浚为诬告者,若事实成立,池浚应当被处以死刑。
秦哲死盯着秦衍,秦衍目光如水,平静凉薄,意味明显,他要让池浚像他一样接受死刑。
秦哲启唇,释放出一口浊气,缓解了胸腔内窒息般的感觉,冷笑道:“四哥您,真当聘了位滔滔雄辩的好讼师……”
秦衍起身,迫使他住了口。所有人都向靖王看去,看着他二话不说,抬手解开了自己领口处的襟纽,接着是腰间的革带,他慢条斯理的脱下了身上那件飞马官服。
他把它翻过来,撂在案上,撂在众目睽睽之下,继而深深躬身行礼,“请朝中依法断案,公正裁决,勿寒了忠臣赤子之心。”
脱下袍服,靖王只剩下了一副血肉之躯,受刑过后的伤口渗出血来,将雪白的中单上染得血迹斑斑。
满殿哑然。
这便是武州一役后的靖王。
那件飞马服的里子由一整面的旗帜镶成,狼头纛!是突厥战旗上的图腾!它的上面沾满了靖王的鲜血。
满殿骇然。
一礼过后,秦衍抬高肩颈,看向上首,“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它穿在身上,穿着它,受刑时,就不痛了。”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靖王入狱前为何要提出更换袍服的原因。
卓弈视着身旁之人,心中大震,思绪前后拉扯印证,他忽然想起花鸟司司长唐颂的那句话:
“若是因为畏惧皇权,靖王一方明显无理。若是代理此案应诉,卓讼师,也许你会发现靖王是明显有理的一方。”
顺永四十年,武州一役中,靖王率兵杀退突厥后,夺了突厥的战旗。
但他将狼头纛藏于心中,一直密而不发,只待……
只待今日。
卓弈沉沉喟叹,面向上首酝酿再三方吐出字来。
“能斩将搴旗,摧锋万生,或率众归化、宁济一时,匡救艰难,铭功太常者,为我朝大功勋者!大功勋者,享有议功之权!请朝中恩准!”
卓弈说着俯下身来,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殿堂内震动不息,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毕生所研究的律法条格有了最深刻的意义。
秦衍平静的道:“我秦戎钺放弃议功之权,只求朝中公正裁决此案。”
秦哲视着他,耳边尚存卓弈一番慷慨陈词的余音。
武州即将破城,率八百亲军,以寡敌众。那一刻的秦戎钺在想什么?
是破上性命打一场翻身仗,有了惊世的战绩后,也许就能离开武州回到长安,在父皇跟前复宠,重拾他靖王的衔名么?
他想他现在有了答案。
能斩将搴旗的秦戎钺,如果他有议功的野心,顺永四十年间,在父皇的御案前,他咆哮天颜时,就该亮出这面旗了。
他没有。
风声呼啸而过,无痕的大雪下掩盖着血流尸身。
殿外的两人无声远望,一人闻听到了一场溃败,一人追溯到了过往的全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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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斩将搴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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