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爱卿,”皇帝声气冷肃,重重压下来:“你当真是今日方知实情么?”
“回陛下,”杨书乘俯身,头冠几乎抵地:“确实如此,臣不敢隐瞒圣听。”
皇帝似乎被他的诚恳所说服,颔首道了个好字,忽而问道:“太子何在?”
太子打了个冷颤,慌忙出列,跪地请安道:“回父皇,儿臣在!”
皇帝诘问道:“崇文馆的学生同样参与了狎妓,你也是今日方知此事?身为诸君,你监的是什么国?一个学馆都管不好,如何管的好国计民生?”
“回、回父皇,”太子战战栗栗的道:“是儿臣疏忽大意,儿臣自当引过反省,今后儿臣一定时时警醒,竭力辅佐圣德,请父皇责罚!”
“罚?”皇帝伸手指向阶下跪地的一行人,雷霆大发:“你们确实该罚,朕对你们简直失望透顶!一个个身佩印绶,享用厚禄,遇事却罔顾律法瞒报事实,朕视你们为贤俊,你们却视朕为瞎子聋子,别忘了,朕眼下还在龙椅上坐着!”最后定睛看向太子:“裎佑,你可给朕记牢了!”
文武百官闻言震悚,齐齐撩袍跪地道:“陛下息怒!”太子早吓得面如土色,叩头道:“父皇放心!儿臣记牢了!”
齐王秦蔚在人群中抬首劝道:“父皇息怒,归根结底是那学馆四名学生荒淫失德。政事繁巨,大哥自监国以来,勤勉务实,励精图治,儿臣等有目共睹,此事是大哥的无心之失,请父皇宽宥!”
燕王秦泽也开口求情道:“大哥监国已久,期间唯此一件疏失,大哥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父皇明鉴!”
秦衍冷眼旁观这场手足之间的惺惺作态,一旁独孤上野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瞬,回眼后俱是嘲谑一笑。
“勤劳二字跟他有何干系?你俩倒是替他搪说起来了!”皇帝话是这样骂着,火气明显弱了下去,看向中书省班列道:“此事的处罚结果,朕随后通过舍人院下发。”
杜郁茂带领舍人院官员面朝天颜,跪领圣谕:“臣等领旨。”
皇帝在阶顶猛咳了几声,御前太监黄阁忙上前搀扶,皇帝倚靠他的搀扶稳住身形,嘶哑嗓音中混杂凛然:“众爱卿还有无要事启奏?”
静默片刻后,众臣默契回应道:“要事已启奏完毕,吾皇万安!”
“无事退朝。”皇帝道:“念及众爱卿不辞辛劳冒雪上朝,大臣等赏贡茶紫笋十两,凡陪奏侍班、引见执事官及侍卫等,均赏五两,都散了吧。”
等皇帝离开殿檐下,众臣起身整理官袍按照班列陆续向太极宫外走。唐颂腿脚跪得麻痛,在阶上立了一会儿才缓过知觉,下阶时掠视太极殿广场,她再一次捕捉到他的注视。
匆忙一瞥,来不及道明什么内容,秦衍转首留下背影而去。“旁映白日光,缥缈轻霞容。”她独立玉阶上,便是这句诗,虽然今朝无日光。
唐颂被他一眼看得腿脚又麻起来,下阶正跺着脚缓解这种难受的感觉,一双官靴闯入她的视线与她的靴头对立,她抬头,对上了一双笑眼。“唐司佐,”萧羽问:“不要紧吧?”
“我没事,”唐颂有点懵,“多谢萧大人。”
“谢我什么?”萧羽笑问。
“多谢你关心我。”她遂了他的意坦白言辞,她不是矫揉造作的性子,她是常年提刀,刀光堪比日月光的将士,她是仅凭一页履历就能引人遐想的人。萧羽耳根红了,愣眼瞧着她说:“不用谢,朋友之间就应当相互关照。”
唐颂被他看得有些尴尬,她抹了把脸撕下礼仪装点的面具,终于忍不住问:“萧泓然,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你总盯着我做什么?第一回见,你就这样。”
这是她真实的样子,就像武选那日她在教场上舞刀弄枪,她喜欢直来直往的对弈与拼杀。
“啊……”萧羽左右觑着空无一人的太极殿广场,躲避她的目光,嘟囔道:“对不起,是我无礼,我只是觉得你漂亮,穿花鸟司的官袍更漂亮。”
唐颂脸颊蓦地一热,她的刀刃再凶狠,也砍不断面前这段华美玉色。柔,最克刚。“谢谢,”她扶刀转身,昂首道:“我原谅你了。”
萧羽追上她的骄傲,追到她的身侧,“上元节咱们一起瞧灯笼去吧?你第一次在长安过年,我理应进地主之谊招待你,有空么?”
萧羽是个自来熟,统共见过两回面,就能把“理应”二字说得如此自然,唐颂抬手揉了揉冻红的鼻尖道:“十五那日刚好轮到我值宿,一晚上我都得呆在芳林门上。”
“没关系,”萧羽道:“那就等明年再去瞧灯笼,今年我到门上找你玩儿,行不?你放心,我不会耽搁你宿卫。”
白皙少年人,焕然模样。拒绝那双昭昭眉眼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唐颂不忍,笑着说好,萧羽也昂起了脸,允许雪尘落满双眉,擦红面庞。
缓步慢行,她的刀陪于他的身侧,他微微斜睨,就能看到雪中明月和她白头的样子。
两日后舍人院明降谕旨:弘文馆、崇文馆、四门馆四名涉事狎妓的学生开除学馆学籍,永禁科考。三馆博士教导无方,难辞其咎,弘文、崇文两馆博士降职学馆助教,四门馆博士燕序齐官降从九品下,补大理寺狱丞之缺。恭王禁足王府闭门思过两个月。限中书省门下省平章事杨书乘、太子秦舒于本月内重整弘文、崇文学馆门风,反躬自省,检讨过失。御史台察院御史曾昌弹劾有误,罚俸一年。京兆府、金吾卫及其下辖所有官员罚俸三个月。
昌睦公主秦咨阅接任四门馆博士一职。御史台池浚直言切谏,实乃言官之圭表,擢升补御史台台院侍御史之缺,理弹劾、东推、匦 。春闱权知贡举、权同知贡举之职再议。
杜郁茂携带圣谕前往四门馆降旨,燕序齐正在与馆内学生告别:“公主博览群书,娴于辞令且出身四门馆,胸怀兼善天下寒士之大志,殿下的到来对诸位来说大有裨益,将来诸君出仕后,我们同僚之间自会再相见。”
跪领圣旨后,杜郁茂扶燕序齐起身,两人相携走出四门馆,杜郁茂笑道:“我替玉向感到高兴。”
“没见过你这样的,”燕序齐也笑:“朋友被贬官,你却在一旁叫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杜郁茂道:“玉向的学识仅用于教书实在可惜,跳出书山方能彻底历经世事,大理寺是三法司之一,断处狱讼,是个做实事的地方,圣上如此安排你的去处一定有所用意,你自管好好把握,等时机成熟,风举云摇是瞬时之事。”
“那就借原荣吉言了。”燕序齐笑道。
杜郁茂问:“事发那晚你曾说……”
知他想问什么,燕序齐颔首道:“是心里的实话,我宁愿被贬官,也希望世事能够直达圣听,学馆学生是国之栋梁,他们犯了错应当知错改错,而不是被包庇被纵容。”
“所以我就说,贬官不见得是坏事,大理寺的政务不容差池,需要玉向这样心中有尺度的君子。”
“君子之称担不起,”燕序齐摇头道:“我若是君子,就该学那池浚面折廷争之勇,事发后第一时间检举自身错误,而不是畏缩不前,任由言路阻塞。”
“玉向……”杜郁茂驻足,欲言又止。
“原荣,”燕序齐回身看向他,平静的问:“其实圣上知情,是否?是你告知圣上的。”
杜郁茂满脸愧色,承认道:“是我,玉向,对不起……”
“你做的对,”燕序齐道:“不必同我道歉,你敢于同圣上启奏实情,我很高兴,因为原荣是正直之人。”
“谢谢,”杜郁茂恳切道:“谢谢你的理解,这对于我来说至关重要,今日我来,就是为了把此事谈清楚。”
两人在大雪中静立,抛开风声的干扰心神相通。燕序齐颔首:“原荣请说。”
杜郁茂道:“事发当晚,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实情告知圣上,但是圣上并未追究学馆学生狎妓一事,直至今日圣上在大典上仍然表现的一无所知,玉向以为这是为何?”
“是为了保护你,保护舍人院的势力。”燕序齐思绪飞快,脱口道:“当下舍人院是圣上发声的喉舌,是圣上获悉政事的耳目,如果此事是由圣上本人亲自纠察,那么朝中所有人都会把视线看向舍人院,认为是舍人院暗中把学生狎妓的实情告知了圣上。而现在,当众揭露实情的人却是御史台的池浚,原荣,你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便被隐藏了,朝中各方势力波及,暂时波及不到舍人院,圣上用心良苦。”
“我同是这样的猜测,但是一直不敢确认,所以只能请教玉向,”杜郁茂轻叹道,“若你也这样认为的话,看来不是我凭空乱想。近两年圣上独居麟德宫,俨然成了孤家寡人,我们二人当年能够顺利出仕,得益于圣上的知遇之恩,我想为圣上做些什么,方不负圣恩。”
燕序齐道:“朝中的矛盾今日已经浮现,圣上如再施行举措,你和舍人院就是圣上的左膀右臂,施力之前需要蓄力,原荣,你知道如何做。”
杜郁茂点头默喻,既然选择站在皇权一侧,那便要为皇权培养势力。
结束一个话头,两人继续往前走,杜郁茂道:“池浚平日不显山不漏水的,今日当真是一鸣惊人,我竟忘了咱们同年之中还有这一位。”
“的确是出乎意料,”燕序齐道:“但凡知道四名学生狎妓一事的御史,大都对此事讳莫如深,只他一人有魄力站出来弹劾,会是圣上授意的么?”
“我觉得不大可能,”杜郁茂现身说法:“圣上行为谨慎,意图隐晦,和舍人院的交接来往全凭我在这猜来猜去,折腾半天才猜了个大概,最近圣上只召见过花鸟司的司佐,弹劾宰相这般情节重大的事,应该不会通过他人之口授意。”
“有道理,”燕序齐道:“那就还剩下两种可能,或者池浚本身就是孤勇正直之人,决心弹劾朝中不法之为,或者他是代人发声,以助他人实现目的。”
“不管是哪种,”杜郁茂道:“他初露锋芒,弹劾功绩便不俗,此人不容小觑。”走出四门馆,他同燕序齐道:“大理寺你自己摸得到,我就不送了,花鸟司那头还有一桩事,我要在巳时之前传达到位,改天我们再聊。”
“花鸟司?”燕序齐道:“圣上近日与花鸟司的接触似乎较为频繁。”
杜郁茂笑道:“左膀右臂难免势单力薄,何不养出个三头六臂。”
燕序齐若有所思:“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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