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雪停了。
皇室在大明宫举办元宵宴,傍晚唐颂端着晚膳坐在在芳林门廊下,目视掖庭宫伶人们的裙袂迆逦游动,游过太极宫游向远方。
花鸟司戍卫宫门的规矩是刑司、郎司、女司按照固定的时间段轮流执行任务,上班戍卫的是女司,换班后女司司长梁熙君从直庐里走出同唐颂告别:“唐司佐吃好,我就先走了。”
唐颂嚼着饭点头,“不送。”梁熙君说要走,却没走,抱胸靠在廊柱上问:“今儿晚上有约?”
唐颂正扒饭,听了这话差点噎住,摇头说:“我在京里没认识几个人,况且正值着宿,能跟谁有约?”
“没约?”梁熙君抬膝碰她的腿,“没约小公爷上咱们门上做什么?找谁的?”
“什么小公爷?”唐颂窒住,抬头一望,望见西边景耀门上走来一人,远远冲她招手,梁熙君挑眉说:“陈国公就这一个儿子,将来这爵位不传他传谁?背后咱们都叫他小公爷,行啊,你这人脉。武选那时候认识的?”
唐颂说是,“武选时我的考官。”
梁熙君哦了声,抬腿说:“走了,走了,不打扰二位约会了。”
听她语气暧昧,唐颂颇为尴尬:“走什么?一起玩呗。”
“你当我没眼力界是不是?”梁熙君白她一眼,提着刀走了,迎上萧羽拱了个手,同他说了句什么,应当是寒暄的话。
萧羽两手满满当当提着东西走来,廊下一群刑司的花鸟使跟他打招呼,“侍郎大人”,“小公爷”,“萧侍郎”,叫什么的都有。
萧羽一边应着,一边放下手里的食盒说:“过着节,大家值宿都辛苦了,我做了偃月饺子和鸭花汤饼请你们吃。”
廊下众人都懂人情世故,兵部跟花鸟司平日半点交集没有,萧羽今日冲谁来的他们心知肚明,嘻嘻哈哈同他客套着也不揭穿,刑司小司使钟黎偏要把话挑明,跳起来冲向食盒:“托侍郎大人的福,卑职也跟着咱们司佐享享口福。”话落,脑袋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他嘴里叼着饺子回头看,见司佐正站在自己身后,瞪他一眼说:“闭嘴。”
钟黎咬紧口中食,掳了一份饺子溜之大吉,其他人也跟着他溜,溜到檐角下扎堆继续吃饭,唐颂在他们让出的一方僻静中与萧羽对视,“谢谢,”她有些窘迫,脸色微红,“你吃了没?”
“没,”萧羽揉揉后颈,舒活一下筋骨,“小火熬了快两个时辰的鸭汤,熬好以后我怕放凉,就赶紧带过来了,你快尝尝。”
“一起吃吧,”唐颂比个手请他坐,“这么费心做什么?我在门上又不是没吃的。”
“大锅饭不如小灶饭香,我做饭手艺好,一定得让你尝尝。”萧羽撩起下摆陪她坐下来,把食盒让给她。
唐颂抄了只饺子一整个塞进嘴里,两颊肉翅撑得滚圆,眼仁也逐渐撑大,“萧泓然,”她惊喜道:“你手艺真不错。”
“看,我没骗你吧?”萧羽又把鸭汤递给她,“熬出的油我都撇干净了,不腻的。”
唐颂捧着碗喝了两口,扒在碗沿上笑出两只酒窝,“说实的,你这手艺可以开饭馆了。”
边上一群花鸟使吃饱了开始上灯,廊下的灯笼被他们燃了起来,光火流淌,融进她的眼池里划出细粼。萧羽屏息,生怕自己泄出的一口气吹灭她的眸。
“你若觉得我做的饭合脾胃,今后我常做给你吃。”他轻声征询。
“不,”她嘬着汤谢绝道,“不能这样麻烦你。”
萧羽没再跟她争,等她吃饱喝足,停箸放碗,他又递给她一个物件,“之前讲好要送你的。”
唐颂接过拂开外面包裹的绸布,一把长弓横亘她的指间,用的是上好的桑木和柘木,弓臂和弓梢处连接紧密,通体被打磨得光滑油润,指尖触摸上去她能感受到弓箭离弦时爆发出的力量。
“喜欢么?”萧羽望着她低垂的眼睫问。
她抬眸,眸中波光涌起,“当然,我该怎么答谢才好?”
“喜欢就好,”萧羽眉目温然,“喜欢就是最好的答谢。”
雪停后,风也静了,夜幕降下,他背靠一轮玉镜,目光起落间,月色被碾成了玉屑。
他伸出手,一掌的阴影拓进她眼底,轻轻摇了摇,把她缥缈的神思拉回来,“盯着我做什么?”
“因为你漂亮啊,”唐颂趴在栏杆上远眺明月,“让人忍不住多瞧两眼。”
萧羽支肘撑着脸靠在栏杆上,她看着月,他看着她,笑道:“月亮底下的人最容易说疯话。”
“疯话不掺假,就是实话。”唐颂乜他一眼。
“我还带了烟花,自己做的。”萧羽道。
唐颂一怔,问道:“我是不是不该觉得意外?萧泓然,你怎么什么都会做?”
“我从小就喜欢做这做那,乱七八糟什么都爱鼓捣,”萧羽笑道:“弓箭算是小事物,桌椅板凳,家具马车,我什么都会造,我院里有个凉亭是自己盖的。人送外号“鬼斧神工萧三郎”,跟你说个秘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什么秘密?”
他靠近她耳边悄声说:“刚开始学做烟花,不懂怎么做,我偷读了兵部记载的火药原料配比,根据这个,我琢磨出了一套烟花的原料配比。”
“不是,”唐颂瞠目结舌:“萧泓然,你胆子也太大了,不怕伤着自己么?你这张脸烧毁了怎么办?多可惜。”
“原来你在意这个,”萧羽勾唇笑着:“我还以为你会问我被兵部抓了现形怎么办。”
唐颂噎了下嗓子,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对萧羽起了警惕之心,因为她夜闯户部时,从未担心过被人发现的风险。
他好像在说:我们是同类人。但她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因为萧羽唇边的笑影干净得不像话。
“你是兵部侍郎,相当于出入自家了。”唐颂笑着岔开了话:“烟花的原料你从哪里搞来的?比如硝石、炭什么的,总不会还是偷兵部的?”
“那不能够,”萧羽用指尖戳戳太阳穴,“能记在脑子里的东西随便偷,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偷,盗亦有道嘛,那些原料是家里老大给我的,我大姐姐是个牙人,人脉广,有的是门路。”
“我之前有所耳闻,”唐颂道:“陈国公家的长女常年在外做生意,好像是在西域一带?”
萧羽点头,“平时杳如黄鹤的,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往往歇不到半个月又要走,长安与西域之间来往必经河西,说不定你见过她。”
唐颂笑道:“我在甘州是烽堠上的人,烽堠在最北头,不常见到客商的。”
“原来如此,”萧羽嘬唇思忖,“改天我得偷瞧几眼兵部现存的舆图,万一哪天用的上呢。”
唐颂看他竟是认真的样子,失笑道:“萧泓然,你是不遵常理之人,是否?”
萧羽耸耸肩:“我跟我家老大就是这么被我爹骂大的,我爹骂的更难听,说我俩离经叛道,是混账东西。”
“你爹是骂你,”唐颂说:“我是夸你。”
“听出来了,”萧羽揉着耳根说,“所以我乐意跟你交朋友,你能懂我。若不是因为我爹,其实我最想去的是工部,造房子修河堤天天外头跑着多自由,后来到了兵部驾部,也还行,管管车乘,驿马什么的,现在可倒好,天天跟文书打交道,头疼得很。你将来回不回河陇啊?把我带走得了,让我到你烽堠上养马种田都成。”
这块玉不想被人拴在腰上,他想变成风吹日晒的石头。唐颂道:“河陇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话出口,她察觉出这场对话的走向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微妙起来。
“你是因为河陇的日子难过,所以投奔长安的么?”萧羽问。
为什么来长安?
同样的问题,不同的人发问。
唐颂凝视萧羽,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暗室中众人相互试探,同时拔刀,刀尖都指向了同一个矛盾。
她能回答秦衍,却回答不了萧羽。因为秦衍跟她一样,是孤身一人,而萧羽背后有燕王的存在。
“圣上传召,”唐颂回复过后反问:“河州一役后,圣上犒赏唐家军功,其中一项是给我官做,此事你听说过么?严格来说,我是凭借荫资入仕。”
暗室中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但她还是绕开了他话中铺设的陷阱。
“想起来了,”萧羽恍然一笑,“是有这么一回事。”
试探无果,得暂时抛开这一念头,因为她的眼睛昭然若镜,对视过久会让人产生无处遁形的错觉。
萧羽看向她身后一群花鸟使,吆喝道:“放烟花喽!”
他们曳撒飞扬,一拥而上来抢烟花,钟黎手脚利索放了第一个,火捻子一下燃到了尽头,下一刻天宫震响,震落满天星辉。
“萧泓然,”唐颂沐在星河滚烫下看向身侧:“你这烟花是急性子。”
萧羽仰望天际的绚烂宏图,问她:“美么?”
唐颂也看向天上,笑着点头:“很美。”
两人把袍角掖进腰带里,蹲下身一起点了一只烟花,它从他们的指尖绽放开来,散成满天繁星,伸手仿佛能摘下其中一颗。
那一晚,唐颂才知,月光也可以是炽热的。
黎明时换班,唐颂散值后回到延寿坊,推开院门,一条半臂长的幼犬蹭一下跳起来与她大眼瞪小眼。人怔着,犬摇着尾巴,她蹲下身,勾了勾手引诱它过来,幼犬一路嗅着走到她靴边,被她一手拎起了后颈。
“来的不是时候啊,”唐颂凑近它说,“乖乖的,才给饭吃。”
幼犬浑身毛发丰满,覆过了她的手背,样子长得像头狼崽,灰色的毛尖隐隐约约泛着白,张嘴吐舌,哈着热气。
唐颂用另外一手拍拍它的脑袋,笑道:“咱们起个富贵点儿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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