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日的早晨,百草谷中浮动着白纱一般的薄雾,空气里带着一种湿润的草木气息。茶室中,泉水正煎到冒着蟹眼大小的气泡,发出细细碎碎的响声。谷清风品了一小口茶,说道:“师兄,你看我这清露茶怎样?”他对面的男子一身锦衣,黑发却披散开来,显出与一身华贵锦衣不太相称的随意。司无涯刚刚将茶盏拿起,轻抿一口,淡淡道:“清冽有余,适口不足。清风,你这清露茶不够亲人啊,与你一向春风和煦的风格也大相径庭。”
谷清风微微一笑:“你要是知道这清露茶从何而来,恐怕会说一句适得其所。”司无涯将茶盏放下,并不回答,仿佛是兴致缺缺。谷清风却接着说道:“是无念溪,适才梓童送来了这包茶,说是他的师姐白月明特意制的。”
司无涯微一挑眉:“是她?我虽没见过她,但也听闻这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怎会这般殷勤?”谷清风神秘一笑:“我在山外遇见她,顺手帮了一点小忙的回礼而已。这里面可有趣的很,你可要听?”司无涯将茶盏放下,说道:“我没有兴趣知道,只是这清露茶虽不适口,却正合我意。下次你若再得了,我便再来叨扰一二。”
谷清风说:“都在这里了,看来我邀师兄品茶,也是适得其所,这茶果然正对你脾气。其实,你若开口,想必白师妹也不会拂你面子。”司无涯淡淡说道:“我不愿欠他人人情。”谷清风一笑,一边将一只淡青色的锦盒递上:“也罢,他人不方便,我的人情你随意欠。不过,之前遇见白月明时,听她提起想铸一把灵剑。你可有兴趣?”司无涯瞟了一眼锦盒,未动分毫:“我从不轻易替人铸剑,你若是想还这一茶之情,还是自己动手吧。”谷清风笑得春风和煦:“师兄误会我了,我收下这茶只因它特别适合你,别无他意。听说你不日就要下山去万木岭找青杠木,带上它给你在途中解个闷而已。那地方人迹罕至,危险的很,听闻常有山精树怪迷人心智。清露茶清神醒脑,于你有益无害。”
司无涯说道:“我常年沉迷于铸剑之道,除此之外,早就断了其他欲念。这次去万木岭也是为了找千年古木作为铸剑的材料。”谷清风又给他斟了一盏茶,说道:“那这盏茶就当是给你践行。等你平安归来,再共饮此杯。”
数日后,苍苍莽莽的大山中,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在踽踽独行。司无涯抬头看着头顶苍茫的绿海,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几乎不见日光,林中显得晦暗不明。他掏出怀中的罗盘,反复看了几个方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司无涯索性将罗盘收进怀中,信步走去。不多时,夕阳便已经远远地坠在天边,暮色昏黄。林中浮起淡淡的薄雾,密林深处,只见一间树皮搭建的小屋,屋顶生了厚厚的青苔,此时已经冒出了袅袅的炊烟。树皮扎成的门有些歪斜,从门缝里露出一丝丝昏黄的光。
司无涯推门而入,靠墙的土灶内,一点微弱的火光正在跳动。这点微光正好照亮了小屋的一个角落,小屋内已经坐了一个猎户打扮的年轻人,正在拨弄灶内的炉火。见司无涯进来,略一点头,算是打过了照顾。随即又埋头在火堆里拨弄一番,三下两下,便从灰堆里掏出一个马铃薯,靠墙一坐,两只手来回倒着。
等眼睛适应了阴暗的光线,司无涯这才发现,这小屋应当是猎户进山打猎时用来休息的临时居所,甚是简陋。连一张床铺也无,只在角落里垒了些干草。靠墙放了一张粗木矮桌,上面放着的灯盏已经积了一层厚灰,墙上挂着一张猎弓,一只箭筒,里面插着几支羽箭。司无涯自己找了一个略微干净的地方,收罗两小堆干草,如两个蒲团一般,在地上相对铺好。自己捡了一个,席地而坐,开始打坐调息。小屋里一片静默,只有炉火发出轻微的“毕毕剥剥”的声音。司无涯沉默不语,只有那猎户怕烫嘴,一边掰开薯块,一边不住地吹气。忽然,那个青年猎户开口说道:“喂,睡觉的那个,看你的衣着,应当是位富家公子,怎么会来这荒山野岭受苦?”
司无涯依旧双目微闭,淡淡说道:“我来找人。”那猎户听出了他话里的冷淡之意,又缩回墙角。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用两个粗糙的手指从中捻了一点辣椒面,撒在掰开的马铃薯上。他小心的将纸包又原封不动地折好,揣回怀中,才开始吃起来。他一边热气腾腾地吃着,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有什么人。恐怕你要找的,不是死人,就是妖怪。”司无涯闭目不言,似乎是睡着了。
从斑驳的破纸窗里透进来的光线渐渐转暗,山里的夜色总是来得格外的早。灶里还剩了一点余火,透着温暖的微光。猎户已经靠着墙根睡着了,早已响起了一阵阵均匀的呼噜声。司无涯依旧端坐,一动不动,似乎也在假寐,只有屋外的林海浪涛越发的分明。
不知何时,一阵悉悉索索的细碎响声从远处传来,仿佛是有什么生物正在贴地爬行。这声音走走停停,似乎有些犹豫。猎户翻了个身,将脸转向门口,那均匀的鼾声也骤然消失,但他依然双目紧闭,嘴巴也无意识地咂了咂,仿佛还在睡梦之中。
细碎的响声时断时续,但声音是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小屋的门口,不动了。隔着薄薄的树皮门板,屋内屋外都一片的寂静。少顷,司无涯双眼微睁,朗声说道:“贵客,你既已来了,为什么不进来,现身一叙。”门外依旧是一派岑寂,只听见阵阵的虫鸣。过了片刻,破败的板壁上响起了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仿佛是无数的蜈蚣百足在板壁上爬动。
这细密如雨点一般的声音,悉悉索索地响了好一阵以后,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只见从破败板壁的缝隙里,五个长长的指甲抖抖瑟瑟地伸了进来。每个指甲都足有半尺长,它们从门缝里悉悉索索地伸了进来,似乎长了眼睛一般,先在空气里探头探脑地指指点点,随后五指着地,爬了进来。
灶中的余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清冷的月光从板屋各处的缝隙中漏了进来,将整个地面划成黑一道,白一道。一只手正在这些格子上爬动,这五个指头连着的是一只形同枯槁的手,枯黄干瘪,遍布着黑色的老人斑。看样子这手的主人少说也有一百岁了。不过这手虽然伸进门中已经好几尺长,但手的主人依旧在门外,似乎并没有进来的意思。这只手在地上左探右探地爬行了一阵,最终爬到司无涯面前,整只手立了起来,仿佛是一个人作揖的样子。
司无涯睁开双眼,见地上的这只手,微微一笑:“贵客,你远道而来,有何指教啊。”那手更加立起了一些,掌心的掌纹好像是一张嘴的样子,这张嘴一开一合,从这口中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山中岁月长,寻友小叙而已。”
原本仿佛在熟睡的猎户骤然惊醒,见一只手在地上说起话来,顿时吓得语无伦次,嘴巴紧闭,右手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司无涯仍旧正襟危坐,将手往另一个干草团一让。那手就势爬过去,五个长指甲四处点点,在干草团上舒服地蜷缩起来。
司无涯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枚石子,在两个干草团之间的空地上画了数个方格,说道:“我来得仓促,没带什么精巧的东西,不如就地与贵客手谈一番,打发时日。”那只手的几个指甲在地上轻快地点了点:“乘君雅兴。”
司无涯将手一让:“贵客先请。”那只手说道:“恭敬不如从命。”伸出食指的长指甲在地上的格子上轻轻一划,已走一子。不多时,这一人一手已经几个来回,司无涯微微一笑:“贵客虽久居山林,棋风却颇为凌厉,竟似快意恩仇的少年人一般。”
那只手顿了一瞬,五个长指甲也瞬间缩回,说道:“让你见笑了,今天这局,我甘拜下风,明晚再来拜访。”说着,不等司无涯回答,这只手飞速地往门缝处爬去,五个长指甲往门缝里一钻,便不见了。
猎户一直缩在墙角,眼睛紧盯着这一人一手,见那手已经遁走,这才缓了口气来,心有余悸地说道:“这是什么怪物,怎么手还会说话呢?”司无涯一挥手,将地上石子画的棋盘抹去,说道:“你若有兴趣,待天亮之后可以一同去会会他。”
那猎户缩在墙角,半晌不语,忽然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猛灌了一口烈酒,说道:“去就去,我在林中打猎这么久,还没见到这样的怪事。人生短短一世,这般开眼的机会可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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