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一年十一月,大昱新帝登基已过九月,各州纷纷上奏:“承蒙皇恩浩荡,当今民和年丰,百姓正兴高采烈地迎接冬神,祈愿上苍降福,以求安稳过冬。”
京师的文人雅士早早定好办暖炉会,围炉而坐,望着雪景,轻抚琴声,边吃喝边吟诗,好不惬意!
琴声幽婉,奏晕了才子的头。
一人喝酒喝得通红,手上倒酒动作还不停,嘴上没个把门,从达官贵人又聊到公主:“昨日路过安阳公主府,似有官兵入府抓人,不知……”
一听牵扯皇家,会上的人立刻噤了声,只剩火焰哧哧声。
还是东道主站出来,厉声打断:“妄议皇室中人,你有几条命!喝晕了就出去清醒清醒!”
另一怀才不遇的才子嗤笑:“你怕是忘了,现在可不比往昔,怎敢提皇家事,难不成你也想去那‘阎罗殿’。”
谁都清楚,一年内,大昱换了两位皇帝,其中定有隐情。但天下也没出啥大乱子。
有皇室宗亲打着“讨伐太后”的名义,在地方集结兵马要打入京师,被朝廷很快镇压。对于百姓而言,战火没烧起来就好。
只是,不知何时起,各地大行告密之风,京师尤甚,许多人生怕说错了一句话被告发出去,轻则落个杀头罪名,重则满门抄斩。
见会上气氛瞬间冷了下来,几位年轻才俊打起配合,聊起平康坊的花娘,引得众人讨论谁更为出众,才将此事抛诸脑后。
公主府的确不太平。
安阳公主赵月华是先帝与曾太后唯一的女儿,还是老来得女,从小深受宠爱。遥想当年,西域一大国来求娶安阳公主,以城池为聘,以兵马为礼,先帝心疼公主远嫁,不肯送她和亲。
现如今,作为新帝的同胞妹妹,本应更无人敢动她。
可世事无常,担忧驸马的赵月华被囚禁于公主府,却无能为力。
下令的是她的母亲,曾太后。
赵月华素来艳丽的脸庞,此刻无心思点缀,因颜色好仍宛若清水芙蓉,小腹隆起,怀胎有六月,身姿丰盈有致。怀孕之人最忌讳发愁,可赵月华无法控制自身,眼中结满了难以消散的愁绪,望之如月中聚雪。
起初,金吾卫贸然入府,奉命以谋反罪名抓走驸马柳仲暄,纵使赵月华搬出公主威严,也震不住领头的将军。
她想闯入宫中求情,可临到太后寝宫还是被侍卫拦了下来。
“太后有旨,不见任何人。请公主回府。”
赵月华心知金吾卫敢抓走柳仲暄,一定是曾后的命令,连新帝也就是她的二兄也不能为她做主。她歇了向皇帝求情的心思,来求见曾后。
可曾后不见她,她又能依赖谁呢?
她怀着孕,跪在曾后的寝宫前,忍不住哽咽道:“若母亲不见儿,儿便长跪不起。”
不到一炷香,曾后身边的侍女蔓儿奉旨出殿,劝赵月华回府。
“涉及谋反不是母女家事,是君臣国事,纵使公主跪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妨先回府等候,保重身体要紧。”
赵月华不肯轻易离去,非要个说法,苦苦哀求蔓儿,求她指点迷津:“驸马究竟犯了什么错?”
身为曾后心腹,蔓儿时刻提醒自己谨言慎行,有时要像个哑巴,有时要变成聋子。
但蔓儿自幼同母亲相依为命,知为母不易,对身怀六甲的赵月华本就多了几分不忍,见她久跪在曾后寝殿前,面色苍白,整个人似摇摇欲坠,才聊过几句,顾盼生辉的眼眸化作流泪泉,更起了怜悯之意。
蔓儿扬言不知内情,再三提醒赵月华应知晓谋反乃大罪,不可妄言,却趁人不备,悄悄透露些许内情,是柳仲暄的兄长柳伯瀚与前些日子起兵谋反之人来往甚密,查出往来书信,证据确凿。
赵月华这才谢过离去,转而到狱中探望柳仲暄。未到地方,就被曾后派来的侍卫架回公主府,严加看管,勒令不得出府半步。
这是赵月华长至二十岁,头一次被曾后拒绝召见。
她想绝食,以死相逼,但怕伤到腹中胎儿,加之两岁幼子柳怀瑾还吵着要见她。赵月华只能强撑精神,勉强服下半碗米粥,不断求见曾后,可始终杳无音信。
这时候,赵月华脑里全是蔓儿的话,愁思茫茫、百感交集。
依据蔓儿所说,赵月华原以为柳仲暄定能无罪释放。
蔓儿久居深宫,且才因救驾有功受重用,不知柳伯瀚一家与赵月华夫妇二人早就断了联络。说者无心,赵月华一听,当场明白柳伯瀚的事定与柳仲暄无关,稍稍放心些。
可赵月华被关起来,见不到曾后,见不了柳仲暄,只能胡思乱想,最后疑心是有人趁机要在曾后面前诬陷她夫妇二人,先是拉柳仲暄下水,再是逼她。
赵氏宗亲这几年死的人可不少!
她怕了杜威的恶名。曾后临朝听政下,以杜威为首的御史,弹劾百官、皇室宗亲,为定罪无所不用其极,还单建了一座监狱。但凡是涉嫌谋反,都是进此狱。有人说,趁早承认罪名尚且死得好受些,否则生不如死。能活着出来的,百无一二。
众人暗地里称此狱为“阎罗殿”,这些事还是时任东宫正七品亲卫的柳仲暄告知赵月华的。
赵月华轻闭上眼眸,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现在,是轮到他们了吗?”
不会的!
赵月华下意识摇头,想要将荒唐的念头扔出去,再给自己吃颗定心丸,曾后向来心疼她,不会真的处置无辜的柳仲暄的。许是曾后一听是谋反,怒气上头,才下的旨。等曾后冷静下来,一切定平安无事。
过了两日,曾后仍不肯见赵月华。
她的儿子柳怀瑾似乎同父亲有心灵感应,昨夜夜半惊醒,哭着问:“阿娘,阿耶怎么还没回来?瑾儿梦见阿耶说他要走了。阿耶要去哪儿?”
她抱着瑾儿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哄泪流满面的瑾儿哄到天微亮才累得睡着。
思来想去,赵月华越想越怕,怕曾后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牵扯进谋反一事的人。自两月前,曾后遇刺,对谋反一事越发敏感。
当时是一宦官行刺,动手前神色慌张,被蔓儿察觉不对劲儿后,在惊呼下宦官草率出手,被蔓儿同另一侍女英儿护在前方,曾后才并无大碍,受了些惊吓,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气,当日召赵月华入宫侍疾。
曾后怒不可遏:“弑君鸠母,好一个弑君鸠母!赵家的一些老顽固既然都想杀了我,我就先下手为强!我倒要看看这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赵月华安静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她也姓赵,两位兄长或许糊涂或许无能,但是不应该是天命所归吗?可她的大兄赵崇衍被贬出京师,二兄赵崇苻贵为皇帝却形同傀儡。
她想了许久,没有表露心迹,而是告诫自己不要多生是非,要一如既往当一个孝顺的女儿。她的母亲自会妥善处理好一切。
可现在,曾后几日不见她,恐惧不自觉蔓延到赵月华的周身。她必须要见到曾后,得到她的承诺,才能安心。
赵月华铁了心要闯出去,面对拦住她去路的两把刀,斩钉截铁道:“要么杀了本公主去太后面前讨赏,要么就让开,一切后果由本公主承担!”
她身边的侍从被连日来的监视吓破了胆,同士兵一同跪下,求她三思。
僵持之际,蔓儿来了,带来柳仲暄的死讯。
“柳仲暄畏罪自刎,死在狱中。”
赵月华脑中发晕,身子发抖,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吼道:“你怎敢诅咒驸马!让开,我要见母亲,我要见驸马。”
说着,赵月华不管不顾地要往前冲。
蔓儿面露不忍,但动作没有迟疑,以身体拦住赵月华。
“太后下令不见公主,请公主保重身体。”
赵月华不敢置信,颤声问:“难道她要永远不见我吗?还是她宁愿见到一具尸体?”
众人随蔓儿再度跪下。
“公主慎言。”
府中侍从连两岁孩子都看不住,她的儿子柳怀瑾从房里闯出来,吵着要见赵月华,一见赵月华,立刻扑进赵月华怀里。小小的一个身子在发抖。
“阿娘,阿耶呢!瑾儿怕。”
赵月华这时再无力与蔓儿对峙,缓缓蹲下身子,抱着瑾儿,泣声道:“别怕,瑾儿。阿娘在,阿娘在。”
她的阿娘为何不在?赵月华无声地问。
柳仲暄不会抛下他们母子的。金吾卫入府抓走柳仲暄时,他临危不惧,反过来安慰她:“月娘你千万保重身体。树正何愁月影斜,我定无事,你同瑾儿安心等我回来。”
极有可能是曾后默许处死柳仲暄。
赵月华想到这点,头晕目眩,只觉天地倒转,倒前她只记得是蔓儿拥了上来。
等她醒来,已经被挪到床上,瑾儿在床边趴着,哭得睡着了,可怜的小脸儿上还挂着泪珠。
蔓儿还在。
“驸马尸身呢?我要为他下葬。”赵月华想到柳仲暄已死,覆上小腹,感受到腹中胎儿又泣不成声。
“乱臣贼子罪名已定,尸身应当丢入乱葬岗。”蔓儿有些不忍,又劝:“公主,人死如灯灭,更要紧的应当是您自己和孩子。”
闻言,赵月华看向蔓儿,此时房中除熟睡的瑾儿,再无他人。
“蔓儿经历过亲人被害,竟真能当无事发生,此等胸怀,我当真佩服。”
赵月华此时顾不得蔓儿只是听命行事,忘记了蔓儿对她的心软,竟口不择言,阴阳怪气起蔓儿。
“令尊当年官至宰相,前途无量。他向先帝请求废后,要废的皇后正是我母亲,反而被先帝以谋反罪论斩。公孙一族男丁流放,女子没入掖庭。当时你虽是襁褓婴儿,可你的母亲还在,她就没有告诉你要报仇雪恨吗?”
说着说着,赵月华气急,差点吼了出来,又怕吵醒了瑾儿,强迫深吸几口气,再压着声音说。
“母亲一定也查过你的身世,她却不在乎。入宫多次,我观你平日行径,也真全然为她着想。我习惯凡事不问破。但今天,我真想请教蔓儿,血海深仇下怎么成全主仆情深。”
蔓儿听赵月华点破自己的身世,毫不慌张,中途还递给赵月华一杯温茶,请她润润嗓子后慢慢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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