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担得起他们的指控有余,晓蓠无力地承认道。纵使她根本无颜面面对他们。
然而,再多的话如今也是不必说的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问。
“他……”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居然会因这个名字结巴。“塔鲁,他在这里对吗?”
伊纳尔冷笑:“果然嫩得很。在你的敌人面前千万别思前想后,要不然——”
眼看乘着疾风袭来的剑锋犹如毒蛇奋起攻击时张开的血盆大口,连惊呼都来不及,晓蓠忙把弓身一横,径直挡在面门前。咔嚓一声,坚固的木弓俨然断成两截,狠狠摔到了地上。晓蓠的手臂一阵发麻。
聪敏的战马带着各自主人彼此周旋。晓蓠深明她再无询问的机会和立场,就像起初状态理想的培养基,一旦遭到细菌污染无论多可惜下场也只能是毁掉。这跟情谊经不起一再失望的道理别无二致。
鸿沟都曾是微不足道的裂痕。
于是,她冷静抽出佩在腰间的长剑。冷兵器散发出和对方手中武器一样无情的光泽。
皮皮猛地瞪大眼睛,伊纳尔则是危险地眯起双眸。
“不管你们有什么目的,想要前进,尽管击败我!”
伊纳尔目露凶光:“就看看你变得有多大能耐!”
看着两人不顾一切地战斗,你一刺我一砍,大有把对方打得遍体鳞伤为止的势头,在旁持着弯弓观望的皮皮不禁冒出冷汗。他心里乱得不得了,既痛恨晓蓠断然和敌方并站在同一线上,但又不希望他们真的伤到对方。
从攻守战一开始,晓蓠就盘算好大致的策略。身为女性,在同龄又是长时间接受战士训练的伊纳尔面前,依靠力量取胜这种想法老早就被她束之高阁。她庆幸现在在自己手中挥舞着的是铁剑而非铜剑,否则决不可能发挥此时一半的敏捷与速度。
然而,经验丰富的伊纳尔很快也察觉到这一点,洞悉出晓蓠的弱点。他改变了长剑挥动的路径,将攻击重心侧向自己的右手边。
不久,晓蓠便感觉到有几分体力不支。她发现伊纳尔总是往身体的左侧戳刺,饶是有金属鳞甲护着上身,也必定禁不住利刃的任何一下命中。大汗淋漓,晓蓠精神高度集中,控制米斯提的行动和注视伊纳尔下一个动作暗示同等重要,因为稍有差池,她是无力挽回败局的,但这亦意味着她的精神力在急速耗损。极度绷紧的神经也对体力有更高的要求。
勉强格开赫梯皇子一记无可挑剔的挑刺,晓蓠现在已无法考虑任何事情,什么策略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该死的她此刻只想赶快结束这场战斗。
关键是她不能倒下!
然而能在某个飞逝的瞬间发现并把握住对手的破绽与反击的良机已经很不容易,想要打成平局甚至获得胜利,对她这个剑士新手来说未免太天方夜谭。
可她怎能就此在这边一直耗着?慌乱中晓蓠止不住飞快思考。
图特肩膀的伤还没复原,他战斗得不见得就比她轻松。伊纳尔将军队主力带到这里也许涉及有她的原因,但晓蓠更相信他们是冲着图特而来的。只要她丧失了战斗能力,他们就会朝着王**队的主帅——于他们而言,即是远征来犯的罪魁祸首——全力奔去,然后生擒……甚或当场击毙。
不行。她怎么能让如此可怕的威胁向他逼近?怎么可以!
一个主意在脑海遽然闪现。她要远离战火中心,把危险带离图特,这样不仅能起到迷惑伊纳尔的作用,为她战平皇子赢得喘息的时间和思考空隙,更暂时解除了军队灵魂人物被注意和包围的危机。
只是对付普通士兵以图特的能力绰绰有余。
没错,就是这样!
像是有股力量骤然注入了体内,晓蓠低喝一声,舞动着铁剑往伊纳尔身前胡乱挥砍,伊纳尔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惊,抵挡攻击同时下意识拉着坐骑闪避到一侧。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同样出乎他的意料。
“她想逃吗?”回过神后,伊纳尔喃喃道,下一秒俊朗疑惑的脸孔恢复了吃人的凛然表情,视线紧紧攫住厮杀人群中逐渐缩小的背影。“休想!”
确实是难得的好对手。帕拉米苏眉梢轻扬,期待地注视着塔鲁的一举一动。让人错觉他貌似全然忘了自己是在领军打仗,而非单枪匹马的私下挑战。
骑兵们心中无不好奇自己的将军不发号进攻的施令,任由两军陷于胶着的局面究竟是想做什么。但好奇归好奇,素来自律的众军人是没有谁会多口发问。缘于他们有着共同的默契——他们的长官出了名不按常理行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反而可能惹祸上身。
有趣的是,对面被他们包围的赫梯士兵竟老实得令人称赞。即便临危,没有军令下达绝对不动分毫。
一条路由里到外,自列队士兵中撕裂成形。
伴随马蹄声传来,换乘了战车的塔鲁再次与帕拉米苏面对面,四目交接。
夏姆凑上前低问道:“殿下,需要由属下来驭马吗?”
塔鲁向他打了个手势,眼睛却仍牢牢锁住埃及军官的目光:“完成好我的命令即可。我能单独应付。”
斜眼瞥了下恭敬退下并远不止做了这些的弓兵队队长先生,帕拉米苏从容不迫地看向塔鲁:“看来是有对策了?那我得叫我的部下们自觉清醒一下昏沉的头脑才好。”
一说完,有序分布四周的骑兵队顿时精神一振。然而赫梯将士却没有对应做出该有的防御反应。
帕拉米苏脸上的笑意淡去,双眼警惕地朝着方才夏姆消失的方向扫射过去。
见到对方露出不再恣意的表情,塔鲁莫名生出一种扳回了一城的胜利感。不过尚未是真正喜悦的时候。
伊纳尔那边尚未传来捷报,情况依然严峻。
“我知道我的发问是多余的,但还是有点忍不住奇怪面前谜题的答案会是什么?”
迎上他混杂着冷意的视线,塔鲁淡笑着答非所问:“战术中攻和守都是重要的部份,如果身困囹圄,主攻或主守都会带来莫大的损害,那何妨不攻守一体,以进为退呢?”
突然间,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包围中心高亢迸出——
“为陛下而战!为帝国而战!”
帕拉米苏一怔,全身肌肉猛然绷紧,立刻环顾两边大声下令:“准备迎战!”
“别忘了这里有个更值得谨慎提防的敌人!”
帕拉米苏瞬即回头,身体反应远比思维要快,左手一举,红铜打磨成的刀鞘倏地挡在了铁剑的利刃之下,鞘面马上多了条刻痕。塔鲁往下用力,轻轻斜上一拨,刀鞘就飞了出去,旋转着划了一条闪烁红光的弧线。
清冷刀身乍现!
“求之不得!”
右手猛力一扬马缰,战车随即跑动起来。帕拉米苏灵活地交换了双手各自负责的工作,不顾周围已乱成一团的打斗场面,他只想全心全意投入享受和这个对手战斗的时刻。
他热衷胜利,更热衷胜利的过程!
然而对于塔鲁来说,个人荣誉固然重要,大局却永远排在首位。他是不会放过这个危险的敌人的,打败他,不单是为了卸下埃及军队的一条臂膀,更是要他妄图轻视帝**的实力而付出代价。
塔鲁驾着单马战车,在坚硬的岩石地上纵横,一边利用上乘的车身撞击着对方的战车,一边挥着精良铁剑刺向帕拉米苏或寻找机会对马缰下手。可是每次都被帕拉米苏轻巧避过。
帕拉米苏很清楚由喜克索斯人传入,经王国改良的战车比不上赫梯战车的稳定牢固,然而它的迅捷迄止目前仍无人能及。他隐约感觉到这位赫梯皇子可能猜到一二,为了不让他印证他的推断,暴露王国战车的弱点,他必须尽一切可能避免与对方战车直接碰撞。
要命!什么时候他变得要思前顾后了,真麻烦!
帕拉米苏抽空仰望了一下上方,太阳越发偏离正中线,往大地靠近。
“入夜前完不了事的话就真麻烦了。”他咕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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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攻击主力的装备在他们之上。意识到人数并不能转化成实质的战略优势,图特转而高举长剑,操纵着战车,分别以河谷和敌军袭击部队的最外围为边界,将他直辖下过半人数的队伍化作一条曲线,自己作为引领的箭头纵贯战地,往前—右—前—左的路径蜿蜒一割,生生把大队赫梯士兵分成了三块。
其间高壮的战马把不少赫梯士兵踹到了河谷底下,落水声呼救声此起彼伏。
然而,即便由依米奥带领的人马和他手上三分之一的士兵共同成了围困其中赫梯士兵的大笼子,配置着数量远在他们之上的战车兵的急袭主队依旧不是他们能一举歼灭的。
如果帕拉米苏那边能尽快解决,赶回来支援他情况会乐观许多。骑兵队数量虽不多,但其可怖威力连远在上埃及南边的古实部落也闻风失色。
图特活动了一下右臂,尝试换一个更有利于他挥剑的姿势。隐隐抽痛的肩伤只是一小方面,重点是不速战速决,在敌方数量众多的战车兵的面前,后面的战况将对他们十分不利。
持续作战的结果很可能是局势一边倒。
一把快速旋转的手斧冲他斜飞上来,图特敏锐一扫,手斧改变了轨迹飞出去同时,他的手也受到击挡的反作用牵连,被着实弹开了一下。
恰好是这一下,未完全痊愈的伤口传来了尖锐的痛感。
同一时间,驱着米斯提飞驰到接近战区外围的晓蓠对图特变换战阵的事毫不知情。她这时只顾着打叠心情,一心要把危险带离图特,并且躲避伊纳尔无情而精确的瞄准,以免成为人肉箭靶。但她确实有注意到不远的后方一阵阵急促马蹄声突兀迭起。
就在她失神的瞬间,一个赫梯士兵舞着长枪迎面而来。晓蓠一个激灵,手腕一反格挡了他的刺击,同时使劲把脚朝他胸膛一伸,顺势将士兵踢翻在地。他的同伴见状,连忙围上来,持着各式武器围攻晓蓠。
晓蓠早已汗流浃背。她再管不了下手是轻是重,只知道闪着白光的冷兵器和死神的勾魂镰刀一样叫她不寒而栗。米斯提对于眼前的困局身同感受,嘶鸣着前脚一个扬起,逼得他们纷纷后退。在求生本能的激发之下,晓蓠不再留情,利刃以千钧之势猛烈横扫,一片血花像水雾似的四散溅开。
一个幸运弯身躲过的士兵重新站起,举着标枪凶狠地朝着目标进发,晓蓠握着缰绳的手立刻抬起,并且上身利落地往右侧倾歪,手腕转动,右胳膊弯曲再伸直,如水蛇般在标枪底下流畅潜行,噬咬住敌人的手臂。
她的双目跳跃着冷酷的火光,倒映在她眼中的全部化成深渊地狱。
这一秒钟,为了完全脱离死神的掌控,她使力再使力,直到力度被强加到最大,血淋淋的横截面连带森白的断骨呈现在她眼皮底下。士兵的惨厉嚎叫顿时响绝于耳,和其他人混杂着各种情感情绪的叫喊声一同交织成惨烈的罪恶乐章,她却恍若未闻。
晓蓠呆呆凝着直插在她前臂上的精良利箭。这似乎是她成功逃离死神的战果而支付的代价。
刚才被打倒的士兵中有一两个勉强还能战斗,已经再次挡在了她的前方,表情也好神态也好,都比前一刻更愤怒凶狠。
清晰的马蹄声离她越来越近,追击的猎师快逮到她了。迂回的战术于他看来只是枉然。她心里清楚,如今背腹受敌的她想安然突围实在是机会渺茫。
“捉迷藏的游戏还要接着玩吗?”
晓蓠怔住,伊纳尔以为她是想逃而在乱冲乱撞吗?
她咬了咬牙,把剑夹到胳膊下面,然后牢牢握住嵌进了皮肤底下的箭杆,忍着撕裂的痛楚,把倒钩住伤口的箭连皮带肉逆向扯出。一时间狂袭而来的痛感几乎让她当场昏厥。
这番情景让原本满腔怒火的赫梯士兵突然不敢继续靠近,他们戒备而略带畏惧地睇着这名异族少女。
适应短暂黑暗和眩晕的过程中,她知道伊纳尔在后面一直看着她。所以,当她重新能活动时,她让米斯提掉转了身,静静地望向赫梯四皇子。
伊纳尔很震撼。晓蓠一直以来给他的感觉都是柔弱和故作坚强的,从她每次出事到最后终是需要自己和哥哥他们出手就知道。然而她现在真的彻彻底底变得他再也看不清了。
她分明近在眼前,他却觉得她是那样的遥不可及,身影愈渐模糊。
在他一开始发现她竟站在敌对立场上,他已是怒不可遏。她凭什么背叛他们?要不是他提供协助,她早已在奴役的牧场里过着低贱不堪的日子了……
她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们!她有什么资格!
可是从两人交战的一刻起,直至她一声不吭地把箭拔出并包好伤口,他不得不疑问,究竟会是什么,令她变得如此熟悉而又陌生?她在他们不知道的时日里,到底成长到了什么程度?
染血的箭朝他掷飞过来,伊纳尔倏然回过了神。他压抑着内心强烈的疑惑,冷冷盯着昂起胸膛的晓蓠。
“我没有想逃。我明白自己打不过你,但不代表我会当临阵退缩的逃兵。正如我前面所说的,无论你和皮皮有什么意图,我都会尽全力阻止你们!”
伊纳尔沉思了一会后说道:“看来我是看错你了。皇兄也是。帕苏伊因自愿帮你逃离哈图萨,不但名誉受损,若非皇兄及时苏醒,向父皇恳请以身代罚,他还差点失去了担当祭司的神圣资格。克丽雅她说得对,虽然不管你离不离开,皇兄永远是痛苦的那一个,但起码,你离开了,皇兄心里的伤始终有一天会愈合,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晓蓠难过地闭上了眼片刻。她的心因塔鲁而颤抖。
她知道,她亏欠他很多,并且穷尽她这一生也无法归还和报答。这也证明了,她真正的离开于他而言或许是正确的。
“那就好。”沉默良久后,晓蓠扯了下嘴皮,轻声应道。
紧接着,不等伊纳尔和皮皮有任何反应,她擎着铁剑,策马跃起,高高跨过挡道的士兵。
可是跑着跑着,晓蓠就被一个忽然窜进视野的身影惊到,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这见鬼的是在干嘛!”
使晓蓠气得几近发疯的源头正是带部下隔开了赫梯大军,此际身处敌军主力后方的埃及军主帅。
她费尽心思要把伊纳尔他们引开,现在却兜转着迎面对上了。是他们太过心有灵犀了吗?那真是可喜可贺。
又一支箭从眼前飞过。
晓蓠狂怒着勒停米斯提。他们想做什么她从这一刻起奉陪到底!
“那个人我见过!”刚发完一箭并顺利截停晓蓠的皮皮心情甚佳地说。
伊纳尔微惑着,沿皮皮指的方向看到一个驾着双马战车,状似埃及军长官的少年。“几时见过?在哪里?”
皮皮不假思索地答道:“普鲁里节庆典那晚啊。伊纳尔殿下您忘了?当时您听到说晓蓠姐姐和一个埃及人搂搂抱抱,还凶巴巴地把我拉到了一边问长问短。”
“你肯定?”得到皮皮的回应,伊纳尔赞许地点点头:“难怪柯缇娅向夏姆推荐你,眼力比我还厉害。”
晓蓠奇怪后面怎么突然没了动静,转身时看到他们远远看着斜前方,立刻醒悟他们发现了图特。可能还远多于此!
不行!她要去搬人过来,决不能傻乎乎待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图特被擒,埃及军队一举溃败而束手无策。但该找谁?帕拉米苏在最前线,远水救不了近火。恰逢此时,晓蓠想起了那个在昨天展现出高超箭术的副官。
正在她对比着请求支援和图特抵挡不住的时间差之际,伊纳尔他们已开始采取行动,朝着埃及主帅和他的部队迈进。
晓蓠呻吟了起来。让理智和常识统统滚蛋吧!
不久前把对阵的那部份敌人击杀得差不多的依米奥,此时领着他的部队往前线赶赴。全赖将军的应急变阵,他才能和共同围困部份赫梯士兵的己方人马联手歼灭他们。但这毕竟只是其中一簇,真正称得上威胁的敌人在外围。
数量远多于他先前应付的战车兵。
只留少数人负责挡住和拖延后方的赫梯残兵,不让他们和前线取得联系,依米奥单骑绝尘领在前头,带着战车部队和一众士兵沿路过关斩将,务求尽早到达主帅身边支援战局。
当他看到了图特,他的注意力当即转移到那一直被他认为来历可疑的年轻女子上面。她正和一个貌似敌军将领的男子激战在一块,打得甚为吃力。
与此同时,令他心急焦虑的是,将军的伤势好像复发了。
察觉手下的部队正快速占据上风,逐渐挣脱包围圈,塔鲁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这个敌人。
他要把男人引到设好的陷阱里去,叫他永无翻身的可能!
帕拉米苏慢慢意识到了不妥,他看了看两旁和他一样尽兴追赶着部份亡命似的敌军的部下。
赫梯主帅和他的士兵奔跑的方向怎么越发朝着北面去了?他想干什么?
然而就算明知有诈,帕拉米苏仍旧冒着风险跟了上前,打算探个究竟方才死心。即使遭遇危险,他也有相当的自信可以安全逃离。
眼看离金札城所在的高岗越来越近,帕拉米苏却惊见塔鲁突然一个拐弯,加速逆反,俨然往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旅途愉快!”擦身而过的短暂瞬间,他只见塔鲁莫名微笑地向自己打了个招呼。一头雾水的帕拉米苏狐疑地思索了好久,可直至他好无知觉地深入了金札城投下的阴影当中,依然无果。他下意识仰望上方,这回众神终于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嗖——
一支箭迅猛精准地往他身上扑去,帕拉米苏暗呼不妙,赶紧驱着战车全速逃离倏然倾盆而下的箭雨区。
纵然如此,除了侥幸找到遮掩物的士兵,大多人还是逃脱不了中箭的噩运。其中包括了撤离不及的赫梯士兵。
帕拉米苏连连冷哼,深谙比起平安撤回战线后方,尽快补救挽回劣势更为紧要。要被图特得知他闯了这么个大祸,还不做些将功补过的实际行动,他这辈子都别指望能安稳地在阿瓦利斯过他的快活日子,卷好包袱滚回法雍州和鳄鱼继续作伴会更为切实。
“全体将士听令!”他大声说道,长身弯刀在重见的阳光之下闪耀着光辉。“尽你们的全力离开金札城弓手的射程,然后我们一起回到战场后方!我们势要把自以为计谋得逞的赫梯人一网打尽!”
虽然身受箭伤,但是当长官的号召威严传来,所有还能战斗的骑兵,或徒步奔跑,或骑马疾走,全都拿着武器高声吼叫,重振士气。
此时此刻,帕拉米苏自豪地看着如迸发的湍急潮水涌离城墙的投影,气势高涨的部下。不愧是他的骑兵队,决不屈从于哪怕是最绝望的困境!
早已领着剩余部队动身和伊纳尔汇合的塔鲁目睹此景,不由惊愕。
“倘若这场战争的主帅是你,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塔鲁喃喃道。
**************************************
她根本敌不过!
被伊纳尔的剑锋划出一条血痕的米斯提踉跄了一下,前脚跪倒在地。直到这一刻,晓蓠承认自己完全败了。她哪里是伊纳尔的对手?
纵使事实如此,她还是不能让伊纳尔擒住图特。
无暇抚慰受伤的米斯提,心心念念要找到支援的晓蓠缩紧缰绳,将坐骑强拉起来。目光飞掠,本以为远在后方的依米奥此时近在咫尺,可是遭到赫梯士兵重重阻扰的他明显无法即时到达他们这里。而另一边,开战之初亲率骑兵队奔赴抵挡赫梯另一支主力的帕拉米苏,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视野里,他的白色头巾失了影踪,一头风中翔动的金发引人注目。
不能再等了!她必须要将支援带过来。
晓蓠坚定地对自己点了点头,又留恋地望了望穷于应付伊纳尔猛烈攻击的图特。即使皮皮就在不远处引着弦,手中银箭蓄势待发,她依然不能逗留。
现在还不能。
他会没事的。
晓蓠努力说服自己相信图特,扬起马缰命令米斯提向北迈进。就在这时候,一道劲风自后背呼啸而过,随着一阵有什么东西滚落地上的响动,晓蓠不禁回过了头。
皮皮……
事情远没有结束,转息间接踵而至的一列飞箭愈加引起晓蓠内心的混乱。显然这并非盲头乱箭,而是有固定目标的——因为剩下的两支箭,不约而同地袭向伊纳尔。
当一个久违的身影闯入晓蓠双眸,抑压的惊恐在那一刹那失控释放。
“不——!!”
在皮皮中箭,刚好赶上为毫不察觉的弟弟挡下冷箭的塔鲁在千钧一发之际,由于视觉死角,对于潜藏在后的暗箭霎时失去了反应,无力动弹。箭簇没入腹部的一瞬,他不意外听到伊纳尔暴怒的吼声,以及一个他思念已久的声音。
晓蓠……她在这里。
原来,她也在这里。
他眨了眨眼,意识到依靠的温暖骤然消失,叮叮当当的金属碰击声取而代之,塔鲁不禁咒骂。
“这个冲动的弟弟,只会让人担心。”
咳了两声,一股腥甜抑不住从喉间奔出。他用力地深呼吸了几下,强忍着腹部滚烫的痛楚,心怀希冀地寻找传来那个声音的方向。
那个娇小的身影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急忙跳下了马,踉跄着到了男孩跟前,手足无措地抱起了他。
“晓蓠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你要……”
晓蓠满心都是疼,是自责。沉重的愧疚感二度席卷而来,把她压得透不过气。
“嘘,皮皮你不要说话,你流了很多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我知道你很恨我,这辈子都不会想听到我说话……你,你和伊纳尔都因为我站到了你们的对面而生气……我不知道,不知道道歉还有没有用,但是我……我……对不起,皮皮,真的很对不起……”
死死瞅着直插在男孩胸膛的木箭和从洞口不断溢出流失的生命,晓蓠只感觉她整个颅腔都在发酸。
“晓、晓蓠姐姐……别伤心,这点伤没什么大不了……我、我是生气,可是不……我不恨你,就算事情莫名变成现在这样……”
“皮皮,不要说话了好吗……”
看皮皮窒息般出不了声,一会喘过了气却咳出一大口血,晓蓠混乱不已。在没有充足医疗条件的情况下,她不敢贸然替他拔箭,只能抱着他的头,干哑地啜泣着。
“晓蓠。”
晓蓠怔了怔,抬起头。因水雾朦胧的视线映入了一张模糊的脸。那双碧蓝眼眸温润如昔。她下意识往下看,银亮的护甲已晕染出一片殷红,来者的手更是。
塔鲁已把箭拔了出来。
“对不起。”带着哭腔,现在的她只知道说这句话。
“别哭。这是你的选择。”
听到这句话,晓蓠更难过了。
塔鲁籍着剑的支撑,小心地俯下身,伸手拭去女子眼角的湿意。“同样地,这是我们想要的。有没有你,这场仗都会开打,在所难免。”
晓蓠歪着头,困惑地看着他。
“如果说是为了生存,你能理解么?”
她无力地摇头。“难道人生来就是为了死去?这算什么道理?”
垂眸看了眼正用哀伤眼神注视着自己,脸色愈渐苍白的男孩,晓蓠复又转向塔鲁。
“为什么要打仗?战争的意义是不是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牺牲?其实是可以和平共享的东西,却非要为了独霸而争得你死我活,直至血流成河也不肯罢休,结果还是有数不尽的人前仆后继,心甘情愿地去赴死?你是皇子,将来可能成为一国之君的人,那请你告诉我,这些血腥和杀戮的存在都是为了什么?”
像是感到意外,又像是被难倒了。塔鲁温和的眼眸透出一丝无奈,最后,他仰起脸,柔声说道:“我们都无可避免地被责任束缚吧。”
晓蓠模仿他的动作,怔怔地望向了天空。
“就像天上的云,在很多人的眼里,它是无拘无束,令人向往的。可它并不是真的随心所欲,缘于它被风向束缚着。但这世上却没有一样事物能操纵或者困住流风。饶是我们握紧拳头,它依然能够不着痕迹地溜走。”
清新的山风惬意拂过,塔鲁淡金的短发在灰霾的日光中逸动着,摇曳生机。
“听,风在自由地飞翔,正因为没人能束缚它,我们才如此羡慕,甚至嫉妒。”
可以的话,晓蓠真想忽略自己仍身在战场的事实。
“偏偏我们,谁也不可能成为风。”
相识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日,她却没有认真了解过塔鲁的内心世界。
帝国皇子又如何?风光无限又如何?高处不胜寒。
瞥了眼两方都在地面打得有些筋疲力尽的伊纳尔和图特他们,晓蓠把皮皮轻放在地上,以剑支地爬了起身。站起来后,晓蓠仍得用仰视的角度看向塔鲁。
“我的国家有这样一个创世传说。高高在上的神在造出男人很长一段时间后,男人寂寞难耐,于是向神恳求给他一个伴侣,神思索了一天,隔日祂取了男人的肋骨,用神力造出一个女人。神说,这个女人取自你的肋骨而成,你们同根同源,即使无法同生,死后的灵魂也必定能重新融为一体。在我的故乡,这个传说被用来比喻注定相伴一生的男女始终会走到一起。”
见男子用疑问的目光凝神睇着自己,晓蓠耐心解释道。
“如果我不是你的命中之人,便意味着有其他女子,也许是尤乌赫殿下,作为你的另一半诞生在这个世界,与你相爱和结合。
“我知道你很倔的,不要就这么认输。”映着整个人不比浸过水的莎草纸结实多少的男孩,莹亮的黑眸看不出情绪。
“请照顾好皮皮,”她背过身,开始走远,“谢谢你。”
以及……永别了。
低吼一声,依米奥看也不看身上的剑伤,舞着短刀挡在图特身前。
那个女人果然该死!居然在关键时刻离开了大人身边,以致仓促间只来得及射击敌手的他,眼睁睁看着发狂的敌人挥剑刺中了将军的大腿。
图特试着动了动右手。没有知觉。
他感觉不到手中的剑柄。
刚才为了对伊纳尔实施有效的反击,图特特意露出破绽,冒着大腿被贯穿的危险狠将对手一军。出乎意料的是,由于太过全神贯注,右臂猛一发力,如愿劈中了这位赫梯四皇子的腰部同时,不但撕裂了肩上的伤,还导致胳膊脱了臼。
现在的他根本无法行动自如,更别说应战,就连全身而退都要依靠别人。
然而依米奥身中两剑,熬不了太久。放眼前方的卡叠什之地,明显有几分狼狈的帕拉米苏领着他的骑兵队大挫敌方左翼,虽然并非即时见效,但胜利天平确实一点点向他们倾斜过来。
不过打了接近一个下午,敌我双方都有点体力透支,气势不复交战之初。图特环视了一下周围。果不其然,每个人的动作相较一开始疲软了不少,不管是赫梯士兵,抑或是凯姆特的士兵,都有点小孩子打架的味道。
要加强攻势还是像昨天那样暂时撤兵?正值战局明朗,对他们有利之际?
一声暴喝将图特的神思拽了回来。
“图特大人,请策马离开!这个人太危险了!”紧紧盯着在逼近的伊纳尔,依米奥护着图特一步步往后退。
“不……”
尚未说出完整的话,图特就看到晓蓠提着铁长剑向伊纳尔冲了过去,后者被猝不及防的猛冲撞得连退数步。
何其鲁莽的行为。图特不满地蹙起了眉。
“晓蓠·卡纳冯!你真的要一而再地向我证明你的背叛吗!”
“我不是,我没有!”
她根本来不及辩驳,密集的致命攻击使得晓蓠毫无分心的余地。由于先前的箭伤靠近心脏,又没可能现场包扎,每一步行动都让鲜红的血流失得更多、更快。虚弱的身体很快就不堪重负,三两下劈刺便被卸了武器,强劲的力道将她弹开,脸朝下地趴到了硬邦邦的地上。
“说,是不是打从一开始你就是埃及派来的奸细?”
被剑尖指着,晓蓠除了怒目瞪着伊纳尔,什么都做不了。
“是你杀了沃夫恩的对吧。”
沃夫恩?
“我真不知道我该死的为什么要生气!你哪里值得!假若我当初就反对哥哥,没把你带回哈图萨,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如果你说的是这场战争,它注定是要爆发的,和我丁点关系都没有!再者我不是奸细,除非我太闲了自找麻烦!”
可惜辩解也好怒骂也好,都阻止不了伊纳尔怒火的蔓延。
“你死了就不会再惹麻烦了。”
伊纳尔声音冰冷地低语道。晓蓠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冰冷,因为剑锋已下移到了她的颈前,现正一点点深入包裹喉咙的皮肤。悲伤凝望着年轻男子狰狞的五官,仿佛他确实对她有着深仇大恨。
突然间,一尾尾拖着耀眼红光的石头划破沉寂的天空,直奔大地。
是流星吗?但她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流星,实在是很不寻常,太大,也太近了,而且还在不断变化之中……
不祥的预感打心底腾起。
随着雷霆炸开般的震响,有如10吨□□在身下爆炸的震动连番传来,周边或远或近的人从初见漫天火球的惊疑不定,到暴风雨前的闷雷四起时疯狂逃窜,晓蓠再顾不上自己的命悬一线,高声呼叫起来。
“快逃!是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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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么?”
“北面的天空。”
“你似乎总望着北面。”
快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她有点疲倦地依着图特悄然坐下。
毫无预兆袭来的大规模陨石雨导致广阔战场上死伤无数,原就狼藉不堪的奥伦特河谷左岸,经此一劫更是满目苍夷。
两军主帅毅然下令各退数里,本就被惊吓得慌不择路的士兵顿时仓惶逃命。
随后,回到营地疗伤休息的图特和手下将领收到探子汇报,曾领军阻击米坦尼王子的副帅柯缇娅带着一支兵马五千的后援从右岸杀来,早前留驻对岸的埃及部队现正和他们打得激烈。
每个人都对这个消息感到无比诧异。
经过众人对当前局势的分析,鉴于对方的后援有备而来,他们预留的士兵极可能抵挡不了敌军多长时间。权衡各方利弊,大家一致决定赶在两支敌军夹击,埃及军队退路被阻断前全速退兵方为上策。
即使没有敌军的支援部队,那布满了坑洼的土地也不再适合交战。
当天深夜,趁着深邃夜色,依米奥和以赫塔、帕拉米苏依序带兵撤离驻扎营区。图特同晓蓠由于留守垫后的缘故,在已然惊动对方的情况下,遭到了赫梯后援的先头部队阻拦,曾一度深陷包围圈。幸好帕拉米苏为保险起见途中杀了回来,他们才得以突围而出。
当时场面万分惊险,如今回想起来,晓蓠仍心有余悸。
柯缇娅也在那群人里面吧……
她瞥见自己了吗?有没有带着报沃夫恩之仇的心而来?
思及此,晓蓠不觉畏冷地拢紧透风的斗篷。
“愿你把脸面向北风,坐看数百万年的幸福。”
“嗯?”
图特伸手搂住微颤的晓蓠。“这是迦南地区流传的一句古语,传承自他们从北方迁徙而来的游牧祖先。传说向北而望,但凡看见天空拂动着绿色的风,就能得到至臻的幸福。”
“风的轨迹也能窥见?”晓蓠好笑地问。
图特只是摇头,不置一词。
回想起一天前那些头破血流、尸横遍野的画面,她忽然警醒到一个问题。
埃及和赫梯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正面鏖战,现实中却不曾出现相关记载的文献和壁画。然而据她所知,以赫塔是明确把这场战役记述下来了的,就算以赫塔出了错,至少还有不苟言笑的潘什。
可唯一能在两国间打响并名传千古的仅有一场卡叠什战役。
那么,是考古学家还没挖掘出对这件大事的记录,抑或是历史上的一个遗漏?又是什么致使这样的差错发生?
晓蓠感到很迷惑。
“为什么许多时候,我们接触到的历史、传说皆与真实事件有不止一点的出入呢?假如历史曾被篡改,篡改它的是统治者的需要,还是人们的意志?”
“人需要信仰,无关对错,只要心灵有了支柱,就无所畏惧。事实上,记录历史的是平民,创造传说的也是平民。不论朝代兴衰与否,如果连自身的精神世界也无法主宰,他们就无法在对所有未知的不安中生存下去。偏偏每个时代,对变迁感受最深的是平民百姓,他们以自己的角度和对事情的判断,用眼睛和耳朵记下发生的一切,只是经过世代留传和不知情者的一番编撰,本就有所谬误的历史,等到了我们面前时往往变得面目全非。”
图特看着照亮空旷原野的夜空,又像看着更远的彼端。
听着他的话,晓蓠想起了《魔戒》的台词。
“倘若无法站稳脚下的路,你就会很快失去自我、失去身处的方向。”
图特点点头,嘴边漾出了一丝会意的笑:“还有信仰,便不会迷失。”
阴云似被陨石雨燃烧殆尽,此刻的夜空恢复了战前的晴朗透澈。满天星星冲他们调皮地眨着眼睛。
晓蓠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道她的前路能否像这清丽的清晨一样,阴霾不再。
注:“□□”,也就是著名的爆zha品TNT。
角色视觉多就是难搞,又是漫长的一夜,足足卡了我一个月……
我对战争场面的描写真是无力。(爬走)
另附绫儿の无责任预告:
《月望》满月卷的第二高|潮、也是《愿望杯》的最大高|潮到这一夜结束,还有一个小高|潮会在后面出现。至此是本卷的三分之二,后面还有三分之一的故事内容,将逐渐步入图坦卡门王朝那些一直为大家所猜度、众说纷纭的秘密情节,愿望杯传说的真相、图特的身世来历、晓蓠的最终选择、各个角色的命运交织与去向——所有伏笔和谜底的揭盅,真实将演变得如何预料之中却又叫人扼腕,敬请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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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夜 海猫鸣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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