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柴房很大，安静而空旷。在角落有一个小矮床，那就是阿泥睡觉的地方。
而此时柴房里昏黑一片，月光照不进来，也没有点灯，只有门缝中透进的一线光，能让人在眼睛适应黑暗后勉强视物。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白砚说着耶谟话，语气森冷。他一步一步逼近阿泥，直到把她逼到坐在角落，后背贴着墙壁，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衣裳渗进骨肉里，逼得她已经退无可退。
“哈……”终于，阿泥释然地轻笑出声，温柔地对他道出自己的姓名：“可怜的孩子，我是阿涅啊。”
阿，涅？
白砚苍白的脸上，灵动的眼神出现一瞬的停滞，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问道：
“你是那个疯了的妃子？”
他知道宫人口中的那个争宠失败，人人避之不及，名为“阿涅”的疯妃子。
但是高贵的白砚，宫人自然不会让他见到如草芥如敝屣一样的她。
阿涅神情中的怜悯让白砚感到愤恨和不安。
他一个猛扑，用手掐住阿涅的脖子：“你今天说我是叛徒，你……你知道我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满吗？报复吗！？”
阿涅被他掐得头不得不仰起，她感到喉部不适，用双手试图向下拉白砚的手，嘴中的话因为被扼住喉咙而变得断断续续：“可……怜的孩子……我，只是好心地，提醒这家人罢了！”
阿涅颈上的手力气越来越大，让她难以呼吸，但仍挣扎着说完她想说的这句话。
“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叫……般叶……对，吗……？”
听到那个名字，白砚感到如遭雷击。
“你，不能活……！”他手下陡然发狠，用尽力气向下压，因为浑身用力，面部表情变得像恶鬼一样极度狰狞。
阿涅的双腿想要踢开他，不停来回弹蹬。但是掐住她的白砚如同铁板一样无法踢动。她双手挥舞起来，但是周围没有东西，她没有办法反制白砚，也无法造成任何响动。
氧气逐渐稀薄，她的眼球逐渐向上翻滚，恍惚间，她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穹顶，穹顶上是那赞颂耶谟神降临的，精美而宏大的壁画……
她已追随神明的指引，那么死去之后，神会同意自己去往那片极乐的世界吗？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她听到瓦砾破碎的声音，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然后是王府中护卫遥远的叫声：“什么动静！？”
“啧。”
白砚猛然松手，神色慌张，赶紧跑了出去。
柴房屋顶之上的雨墨把刀一收，也灵巧地翻身到柴房之后，看着白砚沿着府中园林景观最茂盛的小路里，一路急速翻越过去，躲藏起来不见踪影。
护卫赶到柴房时，只看到一个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头颅，冷汗岑岑、显得非常虚弱的阿泥。
她眼神模糊，看着护卫们三个两个地进入柴房，什么也没搜到，又问她有没有什么事。而阿泥只是呆滞地看向他们，张着嘴喘气，却没有任何言语。
护卫们嘀嘀咕咕，说啥也没有啊，怕不是这女子又发疯了吧。关上柴房的那一刻，阿泥才躺倒在地上。
她想她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阿泥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属于自己的只有自己本身而已。
她走到嬷嬷房中，静悄悄地跟她说了感谢和道别。
又到月盈房门前，就地叩拜，用中原话悲伤说道：“神女大人，我得走了。愿至高无上的神明保佑您。”
阿泥还是穿着自己来时那些衣服，不同的是干净整洁了很多。趁着夜色，她看着那被缝补过的整齐的针脚，思考着这到底是件新衣服，还是一件旧衣服？
那些记忆犹如走马灯一般播放在脑海里，对她来说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抑或是别人经历的故事，而非自己的。
阿泥是阿涅，阿泥以前叫阿涅，现在是阿泥。
年轻的阿涅十七岁，她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巫女。耶谟王征战大胜而归，她受到宫中祭祀官的邀请，为耶谟王族实施巫舞，庆祝祈福。
她的舞姿翩然而不失庄重，四肢纤长舒展，五官伶俐漂亮，耶谟王一眼便看中了她，当即便要她跟自己回皇宫，做自己的妃子。
她不同意，因为耶谟的王有很多妃子，她不愿再成为其中一个。相比帝王的赏赐、高贵的权势，她爱的更多的是自在与自由。
耶谟王阿烈都想到一个好主意，他拿阿涅的父母和兄弟威胁她，如若不答应，就要杀了他们。
于是她的家人对她千劝万劝，耶谟王也送来了金银珠宝，在阿烈都的威逼利诱下，她终于嫁进了皇宫。
她是远近闻名的巫女，阿烈都让她通灵占卜：自己下次是否能够再次战胜章国？她敷衍地说自己的灵力已经衰退了，不能再为他人占卜了。
但没关系，毕竟阿烈都很喜爱她，她是最漂亮的女孩，是最灵动的“玩具”。于是，她又被戴上用沉重黄金做的项链、脚环、腕链，脸上用赤红颜料涂画出精致而神秘的图案。
她被要求，昼夜不停地给耶谟王跳舞。抬手优美漂亮，像被绳索捆绑吊起来的囚犯。她仰起头，一直舞动、旋转。
她看着宫殿穹顶上高大的壁画，湛蓝无际的天空原野，在耶谟神明的光辉和指引之下，人人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想着现在这样的日子是否有尽头，终有一天，自己能够去到那样的乐园。
皇宫里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她几乎睡在了金子上，像身下被铺满各种名贵香料，正在被炙烤着的山羊。
每天精致漂亮营养丰富的食物定点送到她的寝宫，她讨厌吃荆叶，但必须保证每餐都把那些吃完；她讨厌梳妆，但必须每天画好最完美的妆容迎接帝王；她讨厌见到那肥得流油的陌生政客和商人，但必须随时随地准备陪同阿烈都赶赴那些宴会。就算脚腕磨出了血，也要为他们跳舞助兴。
她讨厌来自落魄妃子的讨好与闲聊，也讨厌皇后充满虚伪的客气与夸奖……
她一次次承受着来自耶谟王的恩赐，突然有一天，她看到阿烈都的脸，竟然一口吐了出来。
阿烈都却欣喜若狂，抱起阿涅转圈，这无疑加重了她的恶心感，很明显地皱起了眉头，面露厌恶的表情。
伴随着宫人不停地送来她不喜欢又不得不吃的食物，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
皇后嫉妒她的美貌和舞姿，嫉妒她能获得如此多的宠爱。她眼中满是妒火，心里想要把阿涅碾得粉碎。然而阿烈都太爱阿涅了，她是调皮骄纵的猫，是桀骜不驯的鸟儿，让人想要征服，想要折断翅膀。
圣宠之下，皇后竟也无可奈何。
后来，阿涅和皇后在同一天生产了，那是两个可爱的孩子，阿烈都将其中一个命名为般叶，其意为“智慧”。而另一个则名叫——
那孩子死了。皇后找不到机会伤害阿涅，但她绝不允许阿涅的孩子存活于世，抢夺本该只属于般叶的宠爱和利益。
小小的孩子前一刻还在阿涅怀里，吃饱饭后对自己的母亲露出满足的笑容，嘴巴吧唧吧唧地嗫嚅，似乎在回味着食物的香甜。阿涅不由得笑了起来，因为她好像刚刚体会到了一点点细微的快乐。
他会长大，会像羽翼丰满的雄鹰，在那湛蓝无垠的天空展翅翱翔，会代阿涅看看她没见过的自由与骄傲。
然而现在，却成了一小堆骨灰，被关在了一个小小的陶罐子里。
阿烈都为那孩子做了盛大的祭奠，祭祀指着阿涅的肚子，说孩子很快就会重获新生。
但阿涅不能接受这一切。人们都说从那一天开始，阿涅就已经疯了。
在高大恢宏皇宫的每一处阴暗的缝隙里，她看着那个叫作般叶的王子在父母的宠爱下，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地长大。
直到有一天，她在皇宫大闹了一场，阿烈都念及旧情，把她从皇宫里赶了出去。
她被宫人一脚踹下马车，打了好几个滚，膝盖也被磕破了。她没有鞋子，却站起身，浑身上下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一路赤脚在雪原上疯狂奔跑，也不管沙石磨破了她的脚底，脚趾被冰雪冻伤。
她恨皇宫，恨耶谟王，恨自己的父母、兄弟，恨所有不让她自由的人。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她转过身去看，目光里再也看不到那座高大巍峨的皇宫。她向苍天跪了下来，笑着笑着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
她逃出了那个金子做的巨大牢笼，那里是烈火焚身的地狱，把她的所有都带走，又将她的一切都炙烤殆尽。
那一刻是她的新生，未来的日子，她将带着过往所有的挣扎，喜悦，痛苦的记忆，作为一个自由的，新生的人无拘无束地活下去。
无论这世间如何变化，无论自己是何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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