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给我理了一小把稻子，稻穗像小女孩的马尾辫，涩涩的，沉甸甸的。
他说，只要家里有这把稻子，不管我们在城里混得好不好，回家都不会饿肚子。
他说，城里的东西都是大棚里的，冬天吃西瓜、草莓，都是瞎吃。
我颤巍巍地走下割好的地头，爷爷说小心稻茬，我似乎一下子通了，稻茬不就是割稻子留下的根茎吗。
爷爷奶奶总觉得联合收割机够大，要做足准备才行，直到他们把地头割出一个小广场那么大才停手。爷爷最有力气，把扎好的稻把一把把抱在怀里，装到车上，奶奶最仔细，干净的地头她还是忍不住低头找寻，把遗落的稻穗麻溜捡起，直到一个不剩。
“装好了？”奶奶将掉落的稻子塞进车厢；
“嗯，近，也不要拉绳子。我看溭溭腿上给稻子叶拉到了，你就带溭溭走回去吧，这稻子棵上都是些脏东西。”爷爷把两把镰刀掖进车框，抖抖外面的褂子，理理草帽，就准备回去；
“嗯，小孩做事还是不懂哦，——大为只知道带着兄弟割地头，割多少也不知道，等联合收割机来还得压一片。”奶奶坐在地头脱下单鞋，左手拿鞋子倒出泥土，右手拍着鞋面的碎草，只看了一眼隔壁的地头，她就忍不住随口说了句；
确实啊，哥哥们割了稻子是直接扔地上的，一排排，像李虎叔叔的小分头一样。如果那个机器真如爷爷奶奶想的那样大，那他们家的地头肯定有许多稻子被压到轮胎下，收不起来的。
“嗯，算。”爷爷突然又拿下草帽挂在车把手上，抽出掖在稻把里的镰刀，直接三两步下到旁边的地头，“这弄不好出去玩晚上不挨打嘛。”
“哎呀，有什么好打的，小孩有小孩的事，你使派小孩做事不得事先讲清楚嘛。”奶奶笑着，弄干净鞋子，拍拍已拉丝露脚趾的肉色丝袜脚底，然后套上鞋子，很自然地到车旁摸出镰刀，走下地头，朝左右手吐了唾沫，搓搓，然后扎下腰就开始割稻子。
来往的人似乎都知道他们在帮别人的忙，都客气地打招呼。我拿着沉甸甸的稻穗站着看，总觉得他们做这样的事情，那些男孩的父母是需要当面感谢的，毕竟，这还是体力活呢。
“奶奶，我自己可以走路边，我懂的。”爷爷干好活提前开着车子回家去了，奶奶就带着我走回去。路上，慢慢就热闹起来，收地头稻子的人家用三**车、平板车、脚蹬三轮车、小货车等，一趟趟往回运稻子，许多孩子，男孩女孩，一趟趟地来来回回，他们一会儿骑着电动车带着水壶来，一会儿又带水壶去，一会儿车篮子里带着饼和凉拌菜，一会儿自行车把手上挂着雪糕冰棒......还有的胆子大的，直接把扎成把的稻子绑满自行车，满头大汗又干劲十足地来来去去......
“小糖家不等收割机了，自己收了。”奶奶照旧拉着我的手，使劲地把我往路边挤，似乎，这条路就是很危险的，我也不需要顾及被奶奶拉着手觉得难为情，毕竟，我是城里的孩子，没见过农村稻收的世面，但我实在受不了来来去去的大人小孩上上下下不可思议般地打量我，打量我这个在农忙时还悠闲地被奶奶牵着保护着的“大男孩”，打量我这个没有眼力见，不晓得在农忙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像个嫩生生的人怯懦懦地缩着——在这热火朝天、酣畅淋漓的农忙时节！
“你怎么知道？爷爷不说大家都在等收割机吗？”我终于挣脱开奶奶，但仍旧被奶奶挤到路边，路的边边，我几乎走两步就有一步要踩到路边沿，险些掉下去。
“割地头呢没有那么多稻子，都是割一段就行，找个东西一趟就拉自家场上或门口晒晒。——你看小糖家——”奶奶手一直指着右前方，我赶紧看去，其实看不出什么特别，唯一感觉特别的是那块地里的稻子都整齐地倒下了，像躺着睡觉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很有规矩，但，地里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拖拉机，拖拉机上站着一个人，下面站着一个人，下面的人把捆好的稻子扔上去，上面那个人接着然后弯腰放好，再踩一踩；
“他不用收割机了吗？”我觉得收割机多好，一下子就把稻子装进袋子里，拉回去晒就好了；
“他家跟旁家都不一样。他家种的稻子永远比旁家好。就比方，你这一个稻穗是这么大的，他家的稻穗最低也有两个这个大。你地里的稻子还生着，他家的稻棵都发黄绣穗了，那穗头跟黍头那么大，颜色还深，一个稻穗拿手里都沉甸甸的，他家的种子全庄人都不知道是哪里买来的。等我们稻子快熟了再等两三天收，他家的稻子就熟透了，直接能拉回场上晒了。”
“真厉害，你没有问问他在哪里买的种子吗？”
“嗯，有人问，问了也不说。就听说是什么研究所卖给他实验种的。”
“他是发明家吗？”
“他不是。”
“他家的稻子能吃吗？”
“是稻子肯定能吃。”
“你吃过吗？”
“我没吃过。不晓得什么味。”
“等他收完稻子，我们可以去拾稻穗吗？”
“呵呵，你拾不到，你能找到一棵就算你好佬！——他家那爷爷奶奶等拖拉机拉走，就一直在地里转，一直转几天，不给人去，转差不多就直接找机器翻地，你什么都看不到。”
“奶奶，他们家是特工吗？”
“怎么可能是特务呢。不是的，他们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要是都知道种子哪里买都去买，那他还赚什么钱。”
“他家很有钱吗？”
“嗯。人家院子里起四面楼，都是三层。还开了砖厂，还开了预制块场，家里送货的大拖拉机就两三挂，一家都能吃苦，白天活干不完就晚上拉电线点灯干，寒冬腊月都是这样。小糖他爸爸宇亮都苦成白头老头了，他年纪也不管比你爸大三四岁。”
“奶奶，爸爸说能下苦功夫就能做成事。小糖家是很厉害的人家。”
“嗯，你爸说得对。你爸以前读书苦，但从来不辍学也不逃学。你今后也好好学习，你肯定能比你爸还强。”
“嗯！”我狠狠地点头，我觉得这些都是对的，跟爸爸说的一样，跟老师说的一样，跟我和壮壮说的也是一样，我们长大后都是男子汉，是男子汉就是要非常强——强大的强。
田间来来往往有人，让人感觉很热闹。那么大的地方，那么远的天，那么多的稻子，那么忙的人，一下子，就把野外填得满满的。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激动，好似从笼子里逃跑的黄鹂鸟，原来，天可以这么高这么宽这么蓝，地可以这么广这么平这么富足。我飞出那个好似伸不开腿仰不起头的地方，这应该是自由的感觉吧！是啊，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吧，我边走边跳，弹起一步便觉自己真的飞了几步远，再使劲弹跳一下，我一定可以飞上天！
如果小孩子可以像小龙虾一样脱壳长大，那么，我一定有一身壳脱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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