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屋里的主人死了。
他是五爷爷,族里的五爷爷。
他没有结过婚,据说是因为太老实了。
爷爷奶奶就这样去了后面商量事情,他们把我拜托给太太,但是你们懂的,太太什么都听不到也不说话,他的世界带着蛋壳,但好在家里是有人的。
“溭溭,你要不去堂屋开着灯上床玩,玩累了就睡,家里有你太太,你别怕!”奶奶慌忙扯下围裙,拢了拢头发,刚要出门,又扯了扯自己身上带着红色小花的衬衫,满口说自己糊涂了糊涂了,然后匆忙折回堂屋换了件青布衬衫;
“哎,摊到这节骨眼,家家都忙,好不好办还不知道呢,各个哪个有能带头把这事当个事好好办的——”爷爷也披上浅灰外套,给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的母羊递了两把嚼谷,拍拍手,然后转身到太太的房门前,“爸,后面不行了,走了,我跟兰英要去忙下,你在家带着溭溭——这母羊也要生了,要有人看下——”
太太屋子那边黑咕隆咚的,爷爷说了很多话,屋里的太太只是哼哼两声,爷爷便与拿着小布包的奶奶一同走了;
“溭溭,你回后面去,去床上玩——”奶奶临出门前又叮嘱我,我赶紧趁着他们的眼神飞也似地往后跑,到了堂屋,直接踢掉拖鞋,钻进蚊帐里,像进了安全屋一样;
嘎吱——
大门被关上了,甚至,听到了外面门栓抽动的声音。
可下一秒,我的世界就安静下来了,极其的安静,我胸腔里的声音大过周围所有的声音。今晚很奇怪,月亮不是很亮,风也不是很大,没有青蛙叫,也没有知了叫,后面的菜园子也安静了,一个虫子叫的声音都没有......左右邻居家像是一个人都没有了,整个村子也好像空了下来,怎么,这个村子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吗?
想到孤独,我的身体一抖,我把自己裹紧毯子里,奶奶家的灯头也不是很亮,它招来一些小飞虫,偶尔,小飞虫撞击灯头的“当当”声也大极了,像大怪兽。我不能露出头,我要整个蜷缩在毯子里,我要把自己包起来,可,这样太闷了,我忘记先把小风扇开着吹了,现在,毯子里闷人啊,我的后背前胸,屁股腿弯,还有额头胳肢窝,都是汗——
我必须开个风扇——
糟糕,我肚子里好像有尿了——
先开风扇还是先出去尿尿?
我不知道我先得勇敢去做哪件事情。
那就先开风扇吧,我的尿指不定是紧张出来的,如果我凉快了,不紧张了,我就不一定要尿尿——对,先开风扇,只要一秒的时间就能开!
呀!
啊!
我猛地跳起来,扒开蚊帐,一脚踩在拖鞋上,然后扶着床边去按电风扇的按钮——呼呼!漂亮!风吹到热汗上,一下子清凉起来,我的胸腔也安宁了许多!
——咦?
——那是什么?!
就在我即将转身翻进床上,我突然看到旁边的角落里,有个熟悉的颜色——那不是我丢到胡里的小便桶吗?我跟有为作为抓鱼,我根本就没有提回来,而现在,它干干净净地盖着盖子在那里!
——当当!是飞虫撞击灯头的声音——
但,我觉得那个小便壶好似借着这个声音的掩盖也发出了声响——那里面还有什么东西吗?不会的,奶奶不会吓唬我的,可,那个东西就在那里啊——
一时间,落荒而逃的场景,有为桥洞探险的场景,有为被咬伤的场景,不受控制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几乎控制不住了,那个便壶也控制不住了,我都能感觉到有很多那个坏东西在里面翻滚纠缠,就等着把壶盖顶开,爬出来,找到我,咬我——
呜呜——
啊啊——
奶奶!奶奶!
呜呜——
啊啊——
妈妈,我要妈妈——
我以为我能控制我自己,但一喊了妈妈,我便再也受不了了,扯开嗓门便哭了。
谁能听到呢?我的太太耳朵不好也不爱说话,我的爷爷奶奶不在家,我爸爸妈妈去看美景了......我的太太耳朵不好还不爱说话......
哭能解决什么呢?
哭,能解决时间啊。
当我哭了一阵子,眼泪把盘在下巴下的脚丫都淋了个遍,我便开始认命了,哎,没人知道的。好在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大部分精力白天用了,晚上哭再用一点,那么,身体很快就会累的,累了,就会不由自主地睡觉,没什么方法比睡觉更好忘记不快的事情,而且,睡着了,一个人的晚上就能很快过去。
梦呢,梦是轻轻的。你说好不好,我幼儿园开学了,老师说这是最后一年幼儿园的时间了,大家要珍惜啊。可我妈妈给我背了个大书包,她告诉我我马上一年级了,要去真正学习了。嗨,她不是跟爸爸出去玩了吗,怎么还操心我上学的事情呢,而我的爷爷奶奶也在旁边比划着,他们特别想我在老家上学,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直看到我了,但我爸爸妈妈摇头拒绝了,他们年纪太大了,是照顾不了的......哎,幸亏爸爸这样说,因为,我很想我幼儿园的朋友,我很想壮壮,我也想我的公主,就算不是真的公主,也是我心中最漂亮的花仙子。
“你知道吗,梅花鹿也会死的。”壮壮跟我一起去动物园,真奇怪,他见到每一个动物都会说它们会死的;
“为什么?”我问他,他不搭理我;
“狗熊也会死,猴子也会死,蝴蝶也会死,狮子老虎也会死......”
“你为什么总说这么可怕的话?看它们好好的不好吗?”我生气了,尽管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
“你爸爸妈妈会死的,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是,你也会——”壮壮疯了,他简直有一张毒嘴,他要讲死每一个东西!
“闭嘴!我不要听你说!!”我狠狠瞪着他,我不想跟他玩了,就转身想跑;
“溭溭——”他突然可怜巴巴地喊住我,“我也会死的,我说的死就是好好地老死,就是我们都过得很快乐,然后死掉——”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有一连串的问题,但听到壮壮说好好地老了,然后死,我突然觉得没什么脾气了,事实也就是这样啊,好好地活着,然后不就是老了死去了吗,可道路尽头都是“死”,倒让人心里不怎么服气,一张嘴就在那边等着吃掉你,早晚要吃掉你,连渣都不剩。
可,为什么呢?我害怕这些,又是为什么呢?
我想好好跟壮壮聊聊,他好似有很多文化,我想他告诉我些秘密,这些秘密可以让我不那么紧张。可转身找壮壮,他不在跟前,我喊他,他搭理我,但是我根本看不到他,奇怪!我一定要找到壮壮!带着这个决心,我努力地探头往四处看,我使劲用我的眼睛看,使劲扒开四周的角落瞧个遍——但,都没有!他在哪里?他是不是在前面那条河边?是不是在后边的大山后?我要看到他才行啊!于是,我真的伸出手臂越过很远处的大河,在河边细细找着,没有;我再转身把头伸进远处的山后找,密密挨挨的竹子里,也没有他!他在哪里呢?
“我在这!”
我顺着声音再往前看,哦,我把整座城市尽收眼底,但声音不是打这里传来的——
“我在这!”
我顺着声音继续找,哦,我把整个省份尽收眼底,我的眼前还有大片大片的云,飞机打我耳边飞过,像小蜻蜓一样!但,声音不是从这里传来的——
“我在这!”
我继续寻找声音,哦,它好像来自平原高山后的喜马拉雅山,地球上最高的山啊,白雪像冰淇淋一样覆在山头上,看着很美味啊——可,声音不是从这里传来的——我转身向后看了辽阔的大海,海浪轻轻翻卷,推着小小的船儿前进,我不忍心到海里洗洗手脚,我怕把碧蓝的海水弄脏了——
“溭溭,快点!我在这!”
呀!你到底在哪里啊!!我把地球翻到手心转个圈,仔仔细细找了,根本找不到啊!我脚下踩着无尽的黑,在黑黑的宇宙里轻轻旋转,各种星球像气球一样打我身边绕过,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壮壮,甚至,我觉得,我迷路了啊,我该怎么办呢?天上的小星星像昆虫一样缠着我,我想把月亮拿在手里当灯用,可是,我也找不到月亮,很快,我便变成了黑,与真正的黑暗慢慢融成了一体——
——我要我爸爸妈妈
——我要爷爷奶奶外共外婆
——我要太太
——我要壮壮
——我要大为哥哥有为哥哥作为哥哥还有其他小朋友一起
我不想一个人,一个人能到宇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稀罕,我想回去!
这是神奇的,我只要想回去,隐藏在黑暗中的我便会慢慢清晰,我思想越是强烈,我就越像我自己!
“我要回家!”终于,我猛地把自己与黑暗撕开,纵深一跃,便跳到了明亮的地球,我看到高山大河,看到楼房车子,看到村子羊群——
咩咩咩~
咩咩咩~
哈哈,我肯定距离地面越来越近了,我这是先到奶奶爷爷家了!
“我回家啦!”我几乎是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狂喜,我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像钢铁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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