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瑛以为这次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在眼睛一闭一睁间进入那个玄而又玄的梦境里。谁承想,从无意识的虚空中挣扎着醒来瞬间,首先扑面而来的一片纯白的天花板。
躯干四肢依然虚弱无力,她连在轻软的被子下转动一下/身子的动作都艰涩。好在其余四感逐渐恢复,她先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继而又听到不远处忙忙乱乱的人声。最后,就是额头处刺痛混合钝痛逐渐清晰起来的难受感觉。
她下意识想摸摸痛处,却发现手被指夹式血氧仪牵扯住。
......原来是医院啊。她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此时,一名年轻的护士迅速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手机——越瑛定睛一看,正是她自己的手机——小护士见状大松了一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你醒了!”
她又马上回过头向值班的医生大喊:“刘医生!那个撞到头的女生醒了!”
这位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刘医生倒是比小姐姐淡定一点。在询问了一通越瑛感觉如何,有没有病史,然后又让她做一些举手抬足的动作之后,他详细而负责地说明了自己的初步结论;“就目前来看,头部的撞击主要造成的是外伤,可能伴有轻微脑震荡。你意识清醒,肢体反应也在正常范围,问题应该不大。不过你这次也是突然间失去知觉,所以从保险起见,还是做一个颅脑CT排除下极端情况比较好。”
越瑛闻言,先是不以为意地点点头,然后忽又颇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问道:“这个CT,不会很贵吧?”
但急诊室内的医护却对这样的问题都已司空见惯的样子。也是,看着一个刚刚成年的小姑娘,入夜后独自一人不回家,在受伤送医到现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无人问津,清醒后即使有手机也不主动联系家人朋友,他们都不知道要脑补多少惨绝人寰的苦命剧情在她身上。所以,小小问一句“贵不贵”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大概300块左右,暂时不能报医保。如果真的不想查,也可以先回家观察一段时间。你考虑一下。”刘医生极顺滑地给出了另一种选择。
越瑛感到一种极大的荒谬。300块,2023年的越总拿根棍子蒙着眼睛随手捅捅哪个犄角旮旯都能掉落出来的数目,今时今日居然变成了一个需要认真考虑的难题。从前的她身边多的是一天能在医院花上几十上百万而眼都不眨的人,她自己,尤其在她父亲生病之后对身体健康也是十分注重,而金钱的考量在任何时候都是排最后一位的。
这世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直到今日,她才对这句话有了一些真切体悟。
好在,李丽丽并不是真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李家总能保障她的基础生活需求,最多就是失去了可自由支配的余裕。
虽然这并不是她的身体,可毕竟她要在其中长期栖身,总归还是爱惜一点好。万一有个什么颅内出血,天天眼歪嘴斜流口水的,她自己也受不了不是?
越瑛咬咬牙,对刘医生和小护士说:“考虑好了,做吧。”
交了费用,卡里的钱也所剩无几了。越瑛被指引着躺在CT机硕大的孔洞里,听着机器启动时呼呼的噪音,心里忽然莫名生出些紧张。
检测很快做完。她还是有些脱力,护士搀着她回到急诊室休息,等待着CT结果出炉。
是不是应该给李家父母去个电话呢?但平白把人叫来,怕是会痛挨一顿骂吧?想起李母那尖刻的语言,越瑛握着手机有点犹豫。
“结果出来了。如果没什么问题,你就可以回家了。”刘医生看着她的神情,还以为她是急着要走,宽慰道。“看起来没什么出血点,血管形态也还——”
医生的话戛然而止了。然后在不可置信的眼神下,他将图像放大再放大,凑到屏幕前仔细地观察着其中某一个部分。
许久之后,他拿起桌面上的电话,按个几下键,然后带着一种因故作镇定而变得飘忽的语气对着话筒说:
“今天脑科谁值班?”
“好,把他叫过来。”
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越瑛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一阵恶心感堵塞了喉咙,随即干呕不已,连同脑袋也开始从内而外地开始疼痛。
急诊室里又忙碌了起来。再次被放倒在病床上又被推离了讨论中心的越瑛心中渐渐只剩下一个念头:
扑街了。
“同学,你的情况稍微有点复杂,还是把你的家长叫来,咱们一起讨论一下。”小护士柔声地从旁劝着越瑛。
越瑛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连回答她的精神都没有了。
完了,是慈眉善目服务态度好得不得了的三甲医院的医护。越瑛此时真的很痛恨自己关注冷知识的爱好,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知识的诅咒?
“医生,还是请您直言吧。无论是什么我都承受得住。”
“同学,这……”
“我已经成年了,我有权利选择是否让我的家人知道此事。”
越瑛明白他们的意思,其实做什么决定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不同决定背后所需要的金钱、时间和精力。
但她就是任性地不想跟任何人,尤其是这群根本不相熟,时不时还会互相伤害的所谓“家人”分享自己的脆弱。
“请说吧。”
医生和小护士面面相觑,可病人的意愿到底是最重要的。
“CT结果显示,你的脑部接近脑干的位置有弥漫性占位。意思就是,”面对一个看起来刚刚成年的小女生,即便见惯生死的医生也有些于心不忍,话说得挺委婉,“有一定的可能,是长了东西。”
越瑛虽然早已给自己做了建设,但真的听到这样的诊断的时候,一颗心还是直直地坠落到底。
“当然,CT的结果不一定准确。我们的建议是做MRI和穿刺取样来进一步确认占位的性质,以及采取什么样的治疗方法。”
“......我知道了。”
当越瑛拿着片子走出医院大门时,夜已颇深了。走在路上,她感觉脸上若有似无的凉意,原来天空飘起了细丝般的小雨。
她今天随身带着雨伞,却根本起不了一丝一毫把它从背包里拿出来的想法,就任由雨水渐渐嵌入她的头发。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到家的,只知道到家的时候,半个身子都已潮湿了。
“死丫头还晓得回来,我饭菜都——”
“吃过了,明天吧。”
她游魂似的飘进房间,合上房门,隔绝一切与外界的连接,然后在这个幽暗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安静地蜷缩成一团。
对胶质瘤这个病,其实越瑛有所了解。她认识的一位在商界赫赫有名的大前辈,家里的小孙子正好罹患此病。为了治病,全世界在这方面的专家能请来的尽数请来,中医西医成熟的新创的科学的玄学的方法也都试了个遍,甚至他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基金资助研究该病的科研项目。可即使以这样人类最顶尖财力物力竭尽所能,也不过只留住了小孙子一年时光。而且在最后几个月,病人基本几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行动和交流能力,生存质量极低。这科技水平相比于10年前已进步不少的2020年。
换言之,李丽丽的生命即将不可挽回地走到终点。想及此,越瑛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难道不可笑吗?在穿越后的这段漫长时间里,只有越瑛自己才知道自己到底花了多少力气才从一开始的抗拒到看淡再到最终接受成为另一个人的事实。她从来就是一个不服软不认输并从来会自得其乐的人,这支撑着她编织出一个个理由,让自己不要堕落沉沦,要继续往前走,即使不知道正确与否。到如今,她的内心终于彻底地平静。她坚信自己已经做得够好,尽可以把前生的一切当作一场幻梦,然后与李丽丽的挚友亲朋一起携手走向大学,甚至更长远的日子。但就在这一刻,这一趟名为人生的列车再次背叛了他,将她扔在了半路,迫使她走向了晦暗不明的方向——而此时她已完全明白,再也不会有另外一趟列车驶来了。
她是一个小丑,被命运,被那个【意志】肆意玩弄的小丑。
越瑛忽然想起来,李雪徽说过的“恨”。他说在那濒死的一刻他恨极,不仅仅是对敌人,不仅仅是对朋友,甚至是他自己。如今,轮到她自己有切身的体会。
她一会心如死灰恨不得就此一了百了,一会又满怀希望地幻想着这不过是一场亟待醒来的噩梦。她向虚空诘问着,为什么血脉相连的李家人还在活蹦乱跳,为什么与自己同龄的高考毕业生们在欢天喜地地迎接成绩,为什么她最亲近的朋友甚至是李丽丽本尊对此无知无觉,不能分担她的痛苦。最终这一切都化为愤怒和痛恨,责怪一路走来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次选择。
愤怒、悲伤、恐惧、无奈、痛悔、绝望等等情绪缠绕着她,也只有放任这些情绪蔓延,她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即便生命摇摇欲坠。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病发,越瑛感觉到身体越发虚弱无力,连维持坐姿的力气也逐渐消失了,只得放任自己像一滩软泥一样瘫倒在地面上。她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不饥饿,不想睡更不想动。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留不下一丝实感。当窗外的天空从一片漆黑逐渐转变为微微泛白之时,越瑛仍保持最初的姿态。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窗棂,温柔地刺痛了她一夜未闭的眼睛。
被各种激烈的情潮来来回回冲刷了十几遍的脑子已经不想再唤起任何感性认知了,这种情绪脱力的状态倒是让一些理性的思维赢得生存的空间。
在最没理智的时候,她曾想过自己作为越瑛的前生是否真实存在,是否只是一次从平庸的现实中偶尔挣脱出来的白日幻梦。这让她更感心丧若死。
但在清醒了点之后,越瑛就觉得这个想法并不站得住脚。过去的种种是由无数的细节组成的,即便她的想象再宏大再精密,也无法保证这些细节之间能严丝合缝地自洽。比如,她现在仍记得领越在目前这个时间点从德国进口了两台当时最先进的数控机床,置于新落成的第一个省外分厂。这些信息对于高中生李丽丽绝不会主动关注,也没有渠道耳闻,但在行业里却算不上机密,只要找对了人就可以被轻松验证。还有那些从高校学习或者实际工作才能积累下的技能、经验、方式方法,都是可落地的。
所以越瑛的人生是真的,穿越成李丽丽也是真的。
即将面对的死亡更是真的。
越瑛自问从穿越以来,所有为【游戏】而生的计划都可谓一一铩羽,她甚至都要开始怀疑自己关于游戏存在的结论是否一厢情愿,即发生的所有看似围绕陆灵兰的故事都只是事故。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些巧到离谱的“修正”又是怎么回事?总不是随机发生的事件了吧。而且发散来看,暂时的危害性不大的头痛预示的是小的修正,那可不可以说,烈性的可导致死亡的头痛预示的是大的修正。
死亡,亦是正道。
这句话在脑中响起,越瑛一瞬间摒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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