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铺在课桌上的,赫然是王路严黑色封面的周记!李楠大大方方,悠然翻看,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警报响起,秘密花园被入侵了!王路严感觉自己似乎被游街示众了。无名的羞耻涌上心头!周记中记载了一些他只想让自己记得的事情与心情,焉能与他人分享?这个坏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愤然夺过,生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李楠自知理亏,见王路严脸上阴云密布,嘻嘻哈哈一溜烟逃走了。他毫不羞愧。
晦气!最讨厌这些没有边界感的人了!王路严都无心应对最后一节课了,迫切地想做点什么。他急忙将周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还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作风问题”。
他还很纯洁。
但!这个坏小子!不知道他看了多少。周记扉页上,那两个好看的、神奇的汉字——南开——似乎都在嘲笑王路严。
他气鼓鼓踏上了回家的路。转了两次公交,来到长途汽车站。颠簸的城乡公交狂奔在尘土飞扬的乡道上,路在小河边、村庄外、农田旁延伸。窗外的景色飞快掠过,却又仿佛数百年都没有变。
这片古老的天空。
到站了。王路严行走在脆弱的夕阳下,看到前方连绵的丘陵。家藏在丘陵后,还得溜达一会儿。
骋目四顾,是丰收过的原野。
已经过了颗粒归仓的节气,田地露出黄土本来的颜色。野草盛极而衰,青翠伴着枯黄。牧人驱赶羊群,正扫荡种过花生的土地。那些遗落的花生仓促发芽,逃不过山羊的扫荡,变成一口美食。
路上的一辆摩托车突然停下。上面精瘦的中年人伸腿撑住,摘下头盔,显出黝黑熟悉的面容。他一笑,眼角和嘴角便爬满细纹。
中年人开口道:“钥匙压在门口东边的砖下,回去找一找。你妈去你姨家帮忙掰玉米棒子,这个时候差不多回来了。”
王路严的爸爸在矿上工作,出卖自己的时间和力气。矿上的机器动力十足,日夜不停,夜班不可避免。一个月总有很多天,别人睡觉他上班。
王路严很懂事。他点点头。
王路严爸爸戴上头盔发动小摩托。嘟嘟一股黑烟,他飘然而去。
夜色逐渐包围高高低低的丘陵,天地之间有种难以言说的、延绵千年的、几欲让人落泪的温柔。蛩鸣声声。这一刻,身处旷野的王路严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属于自己的。他不赶时间,走得不快,难得清闲。
当他来到家门口时,钥匙插在锁上,锁挂在门上,大门洞开。
他一脚踏进家里:“妈!”
“嗯啊!累不累?饿不饿?先喝口水,凉的话就掺点开水。”王妈妈拿着勺子,从棚子中钻出来,一股脑说道。
“还不饿。”他并不着急吃饭。
王路严回到荒芜一个月的房间。床上的被子柔软、蓬松,能嗅到好闻的阳光味道。妈妈掐算日子,做过功课了。然而,耕耘过的写字台上却布满灰尘,亮红色的台灯年久失修,已经不会亮了。
半个小时后,白白的饺子热气腾腾。小别,小别。
新闻联播亘古如常地上演,仿佛是让人很难察觉的背景音,却也很难忽略。新闻里,好客的农民享受旷世未有之恩典,一双双关怀的眼睛,一句句亲切的问候。他们桌上新鲜的花生洗得如此干净,简直要让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王路严心想,那得洗了多少遍呀。
而在电视外面,王路严的妈妈亦不疾不徐,播报本村的重要新闻。头条新闻,便是老谁家那小谁结婚了、生孩子了、生二胎了、二胎是双胞胎了。二版新闻,便是小谁家那老谁,入土为安了。镶边新闻,是婆媳不睦、妯娌较劲、外出打工、赚钱起高楼宴宾客、赔钱欠债跑路消失。
王路严生于斯长于斯。十六岁的他回头一看,却觉得这小村庄如此陌生,有一种疏离之感。
他在村东头读到小学三年级,整个学校便在撤点并校的浪潮中转制成养猪场。校门口“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火红的字被岁月糟蹋得差不多了,大概是仅剩的、关于学校的遗迹。
他小学没毕业,便踏上了“异村”求学路。初中更是到镇上的中心中学,每天吱呀吱呀的,骑着自行车来回要花一个半小时。
三年前,初中校长请来从青苗高中乘风破浪考到上海滩、就读复旦的得意门生,传授求学的奥义。王路严模模糊糊的梦想被点燃了。他心中萌动起“未来”两个字。
考取青苗高中,那么多细密而无用的规矩处处掣肘,连一根小小的荧光棒都容不下。但真正重要的是,这是一条通往应许之地的小路,是可以穿梭时空的任意门。
如果任意门可以通往天津、缥缈的未来装在南开,该有多好。
一只不知何时遗落的白色雪糕包装袋被公交掀起的风卷起,迷茫地翻滚,显示出空气流动的痕迹。公交远去,王路严回到了青苗高中。
月考机制运转成熟,效率很高。晚自习的时候,试卷发放完毕,年级排名在班里传阅。前十名更换了一半的选手,教室里的气压带发生变化,有人欢喜有人忧。更多的,是发愤图强。
王路严的地理考了96分,成功一雪前耻。总分第十九名,再次和李楠平分秋色,两人简直如影随形。陈末痛失鳌头宝座,与赵北辰一道迁移到了第十五名。果然乾坤未定,每一个人都是黑马。
第一节晚自习,王路严从查找地理丢分的原因入手。他翻开了红色的地理课本。
然而,手里的书却感觉怪怪的,好像这本书一下子轻了许多。
他翻了几页后,更加觉得不对劲了。他揉了揉眼睛,笔记呢,都跑到哪里去了?书上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九点九成新,一个手写的字都看不到。
常言道,不动笔墨不读书。从小到大,老师谆谆教导“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王路严养成了在教科书上标识重点的习惯。
手里的这本书有鬼。它中间凸了出来,里面夹了什么。王路严好奇地翻下去。居然夹了四张照片,难怪硬硬的。
第一张照片上是一座外墙明黄色的办公大楼。楼沿中轴线高度对称,有一种规整、凝练的美感。整体线条朴素明快,气势雄浑庄重。楼前草木葳蕤,伴随敬爱的周总理的白玉石雕像。看起来有一点点眼熟。
第二张照片,白色的日晷,矗立在红色的办公楼前。
第三张照片,绿荫道的尽头一堵墙,墙上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我是爱南开的。王路严终于确认了,这是素未谋面的南开大学的景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网吧的时候,他看到过。
第四张照片整体基调看起来平和得多,是一个捧书阅读的少女雕像,她倚坐在圆弧形状的石基上,似乎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每张照片上,都有一位穿紫色T恤、戴棒球帽的少年。少年身材高挑,脸色白皙,笑容灿烂如暖阳。
王路严翻到扉页,连上面的名字都不是手写的,而是大红印章——李楠。
他想问一下同桌赵北辰,李楠这小子是什么时候来他这里作妖、掉包地理课本的。然而,心里却有一个奇怪的声音阻止他这么做。“南开”本来是王路严心底的秘密,现在变成了两个人的秘密。
他本能地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愿望如果说出来,就不灵了。
想到这里,他耳朵有点发烫,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秋深了。天台冷飕飕的,几乎空无一人。王路严果然在灯光的阴影中,找到了李楠。他嘴角挂着微笑,在明暗交杂的灯光下,神色有几分庄重。
挺冷!王路严打了个寒颤,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去——南开的?”他的语气,颇为羡慕。
李楠好像早就知道王路严会来。他眺望操场的方向,说道:“中考成绩出来后一周,就去了。那个时候大学放假,人不多。”
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然而,对刚刚迈入汹涌的高中急流的他们而言,好像隔了一个时代。就像蜕掉外骨骼的蚂蚱,有时候成长就在一瞬间。
“那里,怎么样呢?”王路严问道。
李楠絮絮叨叨说道:“照片你也看到了。怎么说呢,校园很漂亮,主楼恢弘大气。笔直的白杨树列在道路两旁。马蹄湖的确像马蹄,虽然不大,但胜在足够秀气。里面的荷叶挤挤挨挨,出水荷花次第开放。”
李楠的声音在夜色中流淌,周围好像变得更加静谧了。王路严安静聆听,周记被偷看的怒气,早就无影无踪了。
李楠突然笑问道:“寒假的时候,一起去看看?”
天津?可远着呢。王路严囊中羞涩,脸色微红,摇头说道:“才不呢!现在看了,以后去上学不就‘不新鲜’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梦校。
李楠手拍顶楼的栏杆,笑说道:“我们一起报考那里吧。你知道嘛,南开大学里有一整栋楼是化学重点实验室。物理、化学、生物都是实验科学,只有动手,才能得到答案。”
王路严点头称是。如果没有伽利略巧妙的斜坡实验,怎么会有牛顿伟大的力学大厦呢?但青苗高中却是纸上谈兵,连观摩的机会都没有。
李楠靠过来说道:“上世纪最伟大的华人数学家长眠在南开…”
就这样,两人之间战友、朋友的关系,平添了一丝亲密无间的同谋意味,变成了一个不便言说的秘密。
这个秘密就叫做“南开”。
后来,王路严的地理书辗转物归原主的时候,扉页上多了四个手写的字:云程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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