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琅将秦江昭送上去之后,便盯着月亮陷入了半梦半醒之间。
半夜从皇宫醒来,回王府后清洗后就又睡下了。
然后,一场大梦过后,他才恍恍惚惚从睡梦中醒来,此时已是宫宴后第二天傍晚。
侍从见他清醒,急忙上前,问他感觉如何,便要去通知王府良医。
他还未从梦的余韵中缓过来,浑身冷汗,片刻后才摇了摇头。
问过了时辰,一动不动地躺回了床上,赵云琅看着檀木雕花的床梁,抬起手缓缓地按上了自己的胸膛,该是他预料中的解脱才是,但他的心像是被开了个偌大的窟窿,还隐约能听见怒号的大风往里面灌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心上的窟窿能不能被堵上了,如果能堵上的话,又要到何时。
但他轻轻闭上眼睛告诉自己:都结束了。
爱也好,恨也罢。
终于,他亲手斩断了羁绊。
没一会儿,不放心的侍从丝竹还是去外间通知了王府的良医过来,良医几步上为赵云琅前探脉问诊。
丝竹在一旁站着,内心十分担忧。
小王爷自幼便落下了一些病根儿,如今虽看着强健,但也是在宫中被皇上盯着御医好生调养了好些年,那些病根儿才被滋补的七七八八。
大约半年前,他还因在冷冽的春雨中不小心睡着,而高烧几日不退。
丝竹是大约三年前才跟着赵云琅的,也是春意料峭的时节,春雨纷纷,时年不过十一岁的他接连两日跪在街上棺材铺的门口,只为卖身葬母。
由于边境正在打仗,京中世家也大多开源节流,缩减下人,他跪到第二日,也无人愿意买他。
他还记得那俩日,阴寒湿冷,天色暗沉,压低的乌云像是要席卷这人间。
待到第二日下午,天空开始落起雨,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他跪在地上看着地下雨水溅起的泥土,那雨水似乎也打湿了他卑微入尘土的人生,他渐渐麻木,渐渐绝望。
就在这时,天空中的雨水好像停了下来,有人在他身前唤了句什么,他才下意识地抬起头。
只见,行人来去冲冲的街道上,有一位看着就端庄矜贵的小姐举着一把桃红色的伞半蹲在了他身前,她的罗裙因着她蹲着的动作,裙摆大片地垂落到了雨水流淌的地面上,她一只膝盖也跪在了雨水之中。
她似无所觉,看他抬起脸,她悲悯的面色中带了些说不清的神色,可能是认错了人的惊讶和恍惚。
她这才低头看了看他身前写着卖身葬母的牌子,忙伸手摸了摸身上,似乎没摸到什么,露出了十分抱歉的表情,“你等我,我一定速速就回。”
然后,留下了那把伞,起身跑进了雨幕中。
他已经麻木了,他也不知道这小姐,是不是真的会回来,那把伞就歪在他身边的地上,他呆滞地看着她顶着大雨跑远的背影。
然而,没过片刻,小王爷便来到了他身前,神色未明,低声吩咐他不知那里召来的侍卫:“你带他去安置他娘,然后带他回宫。”
然后,丝竹呆愣着,没来得及说什么,或者说,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小王爷那时的侍从扶起架走了。
丝竹边走边下意识地回头,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王爷也没有打伞,被雨水淋了个透彻,小王爷站在那低头不知在看什么,半晌,他捡起了地上的那把桃粉色的伞。
丝竹看着他,举过那把伞转身渐行渐远,像水墨画一般,桃粉色和白色的长衫渐渐氤氲在漫天的雨雾中。
丝竹的爹在他还没记事的时候便战死了,他十岁之前,家中一直靠着他爹的抚恤金和他娘的勤劳过得还不错,他还被送进学堂学了几年。
但他九岁那年大盛又卷入战乱中,国库没钱,每月的烈士家属的抚恤金也减少了不少,他娘一病倒,家中微薄的积蓄就全都用在了吃药看病上,他也不得已最后沦落到卖身葬母的地步。
他被带到皇宫后,因着上过几年学堂,基础的学问还算扎实,便被安排做了小王爷的伴读,也逐渐取代了皇宫的宫人成了小王爷的贴身侍从。
在他看来,小王爷性情是极其孤僻冷清的,十四岁了也没有选伴读,本是达官显贵家的子弟才有资格做的皇孙伴读,竟被他捡了漏,他才有幸去国子监听课。
一年前,他随小王爷出宫开府,他们这端王府除了朝廷按照亲王府配置安排进王府长司史的诸如典膳良医等有品阶的官员,府中其他大多是料理府中大小事宜的下人,平时并不在小王爷身前侍候。
偌大的王府,除了小王爷身边的侍卫,也只有他跟五皇子在时就在这府上做管家的王管家才能同小王爷说上几句话。
丝竹端来了良医煎好的药走近寝殿内,看见赵云琅双手平放在胸口,安静地闭着眼睛,这是丝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类似虚弱的气息,往常哪怕他是闭着眼睛,也会时不时皱眉,显露出桀骜和乖戾来。
丝竹轻手轻脚地上前,轻声唤赵云琅:“王爷,起来吃药吧。”
“放那吧”,赵云琅淡淡道,他躺在那里分毫未动。
丝竹莫名看出了他散发出的颓丧和失落,丝竹感觉此时就连同他对话也是在消耗他的精力,一时不知如何再劝。
他有些心惊无措,他跟在赵云琅身边三年了,小王爷惯常兴致不高,但几乎从未在旁人面前露出这般脆弱的姿态。
丝竹不知道宫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等在麒德殿外,等到宴毕,也未见小王爷身影,他便进内寻找,一番打探,才得知小王爷不知怎么落了水,正被安置在就近的一处寝殿,由御医看顾。
事出紧急,一时也没人想起来通知端王府的人。
丝竹忧心忡忡地守在赵云琅床前守到半夜,看见小王爷突然睁开了眼睛,四处瞧了瞧,好像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丝竹立马站起来道:“王爷,您醒了?小的现在去叫御医。”
还在疑惑的赵云琅闻言看向丝竹,貌似想通了什么,“是你找到本王的?”
丝竹有些不明所以,不过确实是他进宫找的小王爷,他讷讷地点了点头。
赵云琅从床上起身,唇色还发白,“不必叫御医了,现在回府。”
说完也不待丝竹说什么,先行离开。
出了寝殿,丝竹追出来,看着赵云琅拒绝了早已赶来候在殿外的暗卫的搀扶,穿着被宫人换上的单薄的衣衫,在月色下,形单影只地走在前面。
回府后,丝竹侍候他简单梳洗,整个过程他面露疲色,一言不发。
丝竹有些担心,果然,赵云琅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傍晚。
他此时站在赵云琅床前,看着赵云琅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多少也能猜到些。
小王爷看着喜怒无常,但绝大多数对着外界时候,更多的情绪其实是无视,若非十分不快,并非是一个计较之人,丝竹也倒是从未见过他拿权势压人。
据丝竹这三年的观察,小王爷只对当今圣上毕恭毕敬,肯耐心听教,再也就对后宫先王的生母宸妃,稍微亲近几分,旁的似乎只有两件事情能左右他的心绪,一个是每年春季先王和先王妃的忌日,另一个便是,隔壁秦国公府的秦二小姐。
但其实除了开府的时候,丝竹见到秦二小姐远远同王爷打招呼被小王爷警告之外,他们同秦二小姐并无多少正面的交集。
要说丝竹是如何发现,他自从跟着赵云琅后,每逢国子监休沐,便会跟着赵云琅出宫去聚德斋三楼的一个雅间,他有时看小王爷在窗边从早坐到晚,有时看他又只坐上半天便起身离开。
一开始他不明所以,直到有一次小王爷起身离开后,他顺着窗户向下看,似乎看到了当时在雨中蹲在他面前为他打伞的那位小姐。
如此几次,他确信了小王爷出宫的目的,也好像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能跟在小王爷的身边了。
此时,京中关于小王爷和秦二小姐因私会落水的传闻已经甚喧尘上,丝竹不知该不该此时告诉面前这个明显有些异常的小王爷。
昨晚在宫中,宫人似乎被下了封口令,他并未问出王爷是如何落水的,也并不知这个传闻是真是假。
他犹豫半天,还是同赵云琅讲了,“王爷,此时坊间都在传,您同国公府的秦二小姐是因跑到偏殿私会,一时不察才双双落水的。”
似被一道惊雷当头劈下,赵云琅不明白,他猛地睁开眼,“不是你带宫人找到的本王?哪个宫人有胆子将本王落水之事传出去?”
赵云琅适才还精神不济的脸上浮现出了震怒之色,嘴角扯着狠厉的微笑,他翻身下床,似乎要准备去找谁算账。
到底谁敢?他怎么敢?
本王都舍不得,他是怎么敢窥探宫闱,这般污蔑她?
他怎么敢打乱他的计划,不让他看着她风光大婚?
丝竹捡起赵云琅的鞋,慌忙跟上:“小的是在寝殿找到您的,您在哪里落水小的并不知。一番打探,也没有宫人同小的讲,王爷您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如今外面都传,是秦二小姐对着寻她人说您还在下面的池塘里,您才被救起的,小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丝竹还没说完就看见赵云琅渐渐停下了气势汹汹的步伐,背着他站在了寝殿中,丝竹顿住脚步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良久,赵云琅仰头大笑了起来。
他逆着光还光着脚,状若癫狂,他笑着笑着慢慢地俯下了身,捂住了肚子,然后一个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于是他就披散着头发一手撑地,坐在那里继续笑着,渐渐似乎笑出了眼泪,缓缓地伸出另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二姐姐,算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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