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雷声滚过天际，电光穿透雕花窗格，照进昏暗的神殿里。殿**有六座祭坛，正中间最高大的是日晖女神的雕像，她手握战矛，另一手执盾，身着黄金铠甲，头上王冠上嵌着一轮用红宝石雕成的太阳。五位新神环绕她身侧，分别是风沙之刃瑟拉芬娜，不死者托林，冬灵瓦莱里安，贪婪的奥斯蒙德，还有身披斗篷的无面幽影。年迈的神侍一一点燃神像足下的蜡烛，吹熄手中的火引子，眯起眼打量远远立在门前的加蕾莎片刻，又看向她身旁的伊蒙公爵。
“你已经整整六年没有带这孩子来找我了，”神侍洗干净手，脚步蹒跚地走向他们：“他犯了什么错？”
伊蒙公爵重重叹了口气，皱着眉说：“他刚刚使用了魔法。”
“魔法？”老神侍的嗓门诧异地拔高了，他已来到两人身前，掀起耷拉的眼皮，用浑浊的蓝眼睛审视加蕾莎。少顷，老神侍解下垂在胸前的项链，项链由黄金和几种水晶打造，既像五片形状锋利的羽毛，又像五只诡异的眼睛。他将它缠在手掌上，闭上眼睛，虚抚过加蕾莎的面庞。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水晶亮起微光，而老神侍也随之睁眼，神情复杂地开口：“跟我来。”
听见这句话，加蕾莎的手指顿时紧紧绞住衣袖，侧头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而伊蒙公爵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只顾跟在老神侍身后，一脸凝重地追问：“今天有好几位法师来城堡做客，他们会发现加蕾莎身上的魔力波动吗，他施法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老神侍摇摇头：“除非他使用的是高级魔咒，否则没有人会察觉。”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可以永远地锁住他的魔力？”伊蒙公爵迟疑地问：“我听说有种药水，喝下去就能让一个法师变成没有魔力的普通人，要是这药水真的存在，我可以让人去打听打听。”
“没有那种东西，伊蒙。”老神侍哂笑一声，冷冰冰地说道：“没有人能做魔力的主宰，它是诸神赐予一部分人的礼物。无中不能生有，已有的也永远不会消失，即便一个法师被挫骨扬灰，魔力依旧会存在于他化作的尘埃里。”
说话间，他拐入神殿一侧幽深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布满尘埃的木头小门。老神侍从腰间摸索出钥匙，费了好大的劲才对准锁眼，他的手每哆嗦一次，加蕾莎的心就下陷一寸。从前的经历潮水般涌入脑海，纵使过去六年，她仍旧对那里面的气味、情形记忆如新。上次她来时在门边大哭大叫，抱着父亲的腿不肯松手，向他倾诉自己的痛苦，恳求他带自己离开。如今她再也不会做这种蠢事了，因为她知道父亲除了流几颗毫无用处的眼泪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做。
门推开了，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房间，而是一道阶梯。老神侍从壁上取下火把，举着它缓缓往下走，加蕾莎和伊蒙公爵跟在后面。阶梯通往一间石室，打扫得很干净，里面除了一座用白布包裹的巨大物体外别无它物。老神侍点起灯，解开绳索，一把将白布扯了下来。这竟是个十字形木架，大约有一个半人那么高，白银打造的锁链密密缠绕在横木上，看到它，加蕾莎就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
架子后是一方占据石室大半空间的清池，池子边沿摆着一排瓶瓶罐罐，老神侍打开其中一只，火焰铃兰的香气霎时袭上加蕾莎的鼻端。明明是温暖柔和的气味，却让她喉咙发紧，心跳加速。对方按次解封其余几只罐子，把里面的东西和火焰铃兰的干花一起倒进木碗里，一边捣碎一边说道：“我需要先提醒你，伊蒙。年纪越大，承受‘清洗’时就会越痛苦，这孩子已经十八岁了，这次他可能要在这里待三天三夜，你确定他撑得住吗？”
伊蒙公爵一怔，终于正眼看向看加蕾莎，他眼睛里有痛苦和不忍，但还是道：“他会撑住的。”
加蕾莎讥诮地勾了勾嘴角，没有反驳。
临走前，伊蒙公爵小心翼翼地给了她一个拥抱，低声说：“好孩子，原谅我，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真的么？”加蕾莎忍不住反问：“将我关在城堡的塔楼里是为了我，纵容你的儿子杀死我的朋友也是为了我？大人，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会这样替人着想。”
伊蒙公爵放开她，不置一词，匆匆离去了。老神侍瞥了他背影一眼，继续在木碗中捣弄研磨，不紧不慢地说：“他说的不完全是假话，孩子，假如知道这点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
加蕾莎对这位老神侍没有任何好印象，并不领他的情：“你和他是一伙的，用不着假惺惺地安慰我。”
老神侍微微一笑：“我只有一个立场，那便是站在诸神的那一边，但这不妨碍我拥有同情心。”他掬起一捧池水倒进碗中，继而捧着木碗起身：“好了，现在请你脱下衣服，来我身边来，我尽量快些结束，你也少受点苦。”
该来的还是要来，加蕾莎深深吸了口气，双臂后绕，放在长裙的系带上。有那么一刻她真想夺门而出，随便找匹马，带上一把剑，从今往后去当游侠，当海盗，再也不用经受折磨。但她最终放弃了这个懦弱的念头，在没有弄清楚自己的生母是谁，没有为无辜惨死的泰利报仇之前，她绝不能离开。
长裙无声落地，在黯淡的烛光映照下，呈露出的却是一具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躯体。四肢修长洁白，胸腹瘦而结实，浓密的长发拥裹着他的肩，像是黑丝绸披在光润无暇的大理石雕像上。当加蕾莎摘下右手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她原本平坦的咽喉随之微微隆起，从一个美貌动人的少女变成神情冷淡的俊美青年。
“老师傅，”他唤神侍，连嗓音也变得低沉了些：“我母亲的血脉当真那样邪恶吗，如果她是十恶不赦的魔女，伊蒙大人为什么会爱上她？”
老神侍招他过去，一边把冰凉沉重的锁链缠在他手腕上，一边回答：“加雷斯，人们有时候害怕一样东西，并不是因为它有多恐怖，而是它和其他人的样子全然不同。我也不知道你父亲是否钟爱你的母亲，我只知道当年他费了很大的代价保住你，又冒着欺君的风险把你留在身边。”
六年前站在此地时，加雷斯还够不到那根横梁，现在他却能把双臂搭在上面。锁链一圈一圈绕紧，像毒蛇冰凉的獠牙扎进他的皮肤里，确认他完全不能动后，老神侍用手指蘸取木碗中的混合物，在他胸前画下一道复杂无比的法印。
“起初会很痛，”老神侍轻声说：“你要承受两种魔力在体内交锋，这种痛苦就像血管被割裂，骨头被敲碎，你会恨不得结果自己。如果你撑不下去了，就想想爱你的和你爱的那些人，想想自己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诸神保佑你，孩子。”
这安慰对他来说等同于雪上加霜，加雷斯笑了笑：“爱我的人死了，而我爱的人并不爱我。”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也没有。”老神侍神情温和：“别放弃希望，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的。”
他后退几步，双手合拢，把项链握在胸前，抬眼看向加雷斯：“我要开始了。”
加雷斯点点头，闭上眼睛。
厚重的石壁阻隔了外界的一切，连雷声都听不见了，仅剩下老神侍吟诵咒语时低沉的嗓音。
随着时间流逝，加雷斯胸前的法印开始发烫，起先还是有些温热，但热度不断上升，最后简直像一块烧红了的沉重烙铁死死压着他的胸口。加雷斯体内似乎有两只狮子在搏斗，在互相撕扯，它们撞击啃咬的不是对方的脖颈，而是他的骨头、他的血肉，还有他的灵魂。他在由内而外地一点一点被撕碎，被肢解，太过剧烈的疼痛让他想放声大叫，可等他真的张口，发出的声音却比蚊子嗡鸣更加微弱。
“想想爱你的和你爱的人”，老神侍的话音仿佛还在耳畔，“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的。”
在他六岁那年，伊蒙公爵第一次领他进了这间屋子，他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期间昏迷过无数次，出来的时候嗓子都哭哑了。然后伊蒙公爵来接他，他扑进对方怀里放声大哭，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为什么要让他如此痛苦。伊蒙公爵也随他一同落泪，紧紧抱着他，那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得到父亲的拥抱。“我也不想让你遭受这一切，”伊蒙公爵对他说：“但是你体内流淌着女巫之血，它是世上最邪恶、最可怕的力量，倘若不借助神力净化，它会毁了你，毁了一切。原谅我，加雷斯，我只能这样做，只能让你作为女孩长大，这是我保护你的唯一方法。”
骗子……骗子！你所谓的保护，就是让我死去活来，反复遭受这等酷刑吗？
又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从他意识中徐徐浮现，稻草般乱糟糟的黄头发，总是带着开朗笑意的棕色眼睛，脸颊有些婴儿肥，个子也比他矮，更像是他的弟弟而非是哥哥。
但对方的确像哥哥一样照顾了他十二年，尽管他们一个是公爵的私生子，一个是城堡粗使与厨娘生下的孩子。在加雷斯被父亲关在塔楼的那些日子里，泰利总是偷偷来找他，给他带自己在市井中买到的新鲜玩意。有时候是翅膀会动的玩具龙，有时候是真能发出声音的小竖琴，还有时是一把木剑。天黑之后，对方会带他溜出房间，泰利把守卫们的巡逻路线摸得一清二楚，他们手拉手在迷宫似的城堡里穿行，最后成功溜出大门，去看马厩里刚出生的小马驹，或是到城堡外的河边捉鱼。
后来他长大了，对校场上士兵们的操练十分入迷，泰利就又从玩伴变成他的陪练。泰利一直都很努力地习武，然而加雷斯知道对方其实并不喜欢使枪弄刀，泰利这么努力，完全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对手觉得无趣。
就在昨天，他意识到泰利已经有整整两日没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对方和他约定过，如果被事情耽搁实在不能和他见面，就会在他卧室窗户下的花园里挂一盏小灯，予以告知。加雷斯等了又等，都没收到对方的音讯，也没看到那盏灯。他以为对方病了，冒着受罚的风险溜出塔楼，找到了泰利的母亲。那女人正在收拾行李，经他再三逼问，她才流着泪告诉他，泰利被多里安少爷的侍卫叫去，至今没有回来，她猜测他已经遭遇了不测。
又是一阵灼烧般的痛楚在胸腔中爆开，加雷斯大口大口地喘息，吸入肺里的却不像是清凉的空气，而是滚烫的岩浆。他的意识开始朦胧，隔着薄薄的眼皮，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充斥着腥甜的铁锈味。
就在那片血红即将吞噬他的那一刻，一声愤怒高昂的吼叫忽然响起，似乎在天边一般遥远，又似乎在他灵魂里一样近。
一些破碎模糊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冲天而起的滚滚狼烟，快速掠过的密林，遍地残缺不缺的尸骸，人们的尖叫，足以吞噬大地的鲜红火焰。战争、杀戮、又是一声咆哮，天际翻涌厚重的黑云散开，露出一只巨大碧绿的竖瞳。
加雷斯身体重重抽搐一下，霍然睁开眼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